永徽元年的冬,来得又早又猛。才刚入腊月,鹅毛般的雪片便已连日不休地倾覆下来,将整个长安城裹在一片刺目的银装素裹之中。巍峨的太极宫更是首当其冲,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尽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往日象征着无上权力与繁华的殿宇楼阁,此刻在铅灰色天幕与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杀与孤寂。
两仪殿内,纵然银丝炭在巨大的鎏金兽首炉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御座周围的沉重寒意。李治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影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有几分单薄。案头之上,奏疏堆积如山,如同沉默的、亟待征服的险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晋州刺史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雪灾呈报,言及冻毙牲畜、压塌民舍无数,请求朝廷紧急拨付钱粮赈济。再翻开下一本,是来自西北边镇的军情密奏,言及西突厥残部似有异动,虽不成气候,却亦需提防。还有户部关于今岁因旱、雪两灾导致国库开支紧张、提请削减部分用度的条陈……
每一份奏疏,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他本已滞闷的心湖,激不起波澜,只有沉甸甸的下坠感。他放下奏报,指尖无意识地揉捏着胀痛的眉心。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日早朝时,太尉长孙无忌那看似恭谨、实则步步紧逼的姿态。无论他提出何种赈灾或边防方略,总能被这位舅父以“经验不足”、“需从长计议”等理由,或明或暗地驳回、修正,最终定下的,依旧是符合长孙一派利益的旧章。他这位天子,仿佛只是一个需要被时时提点、处处掣肘的傀儡。
而退朝回到后宫,等待他的也并非温情与慰藉。萧淑妃因着育有皇子,气焰日益嚣张,与王皇后之间的明争暗斗几乎已摆到台面上,昨日更是闹到他面前,一方哭诉皇后苛责,一方暗指淑妃恃宠而骄,夹在中间的他,除了和稀泥,竟想不出两全之策,只觉身心俱疲。
这九重宫阙,外面是冰天雪地,里面是暗流冰封,将他紧紧锁住,无处可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御案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卷素白封皮的手抄经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那日从感业寺带回的。
他伸手,将经卷拿起,指尖拂过那清隽秀逸、却暗藏风骨的熟悉字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感业寺禅房中,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清越嗓音说出的“蓄水如蓄德”、“善处下位”的睿智见解……
与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朝堂倾轧、后宫争斗相比,那份超然物外的沉静,那份身在空门却心系苍生的智慧,如同暗夜中唯一的光亮,吸引着他,也刺痛着他。若她在身边,是否能为他驱散这重重迷雾,是否能让他在这冰冷的帝座上,感受到一丝真正的理解与支撑?
他放下经卷,起身走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着雪沫卷入,吹得他龙袍猎猎作响。他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死气沉沉的宫苑,提起桌案上那壶已然凉透的酒,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冷的酒液划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压不住心底那愈燃愈旺的、名为孤寂与渴望的火焰。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浓重郁结,如同这长安城上空,久久不散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