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的初夏,长安城已蒸腾起几分暑意。连月缺雨,渭水河床见底,田畦龟裂,焦灼的不仅是地里的禾苗,更是太极宫年轻帝王的心。朝堂上,老臣们为赈灾方略争论不休;后宫内,妃嫔们为些许恩宠明争暗斗。这日,李治搁下手中那份报告晋州灾情加重的奏疏,揉了揉眉心,一个念头忽然清晰起来——他要去感业寺祈福。
“陛下,感业寺乃皇家寺院,陛下亲往祈福,必能上感天心,解此旱魃之困。”内侍监察言观色,立刻附和。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唯有李治自己知道,那深藏于“为国祈福”之下的私心,如同暗流,在决定形成的那一刻,便汹涌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岸。感业寺,这三个字本身,就足以让他袖中那枚常年佩戴的墨玉,骤然变得滚烫。
龙辇出了承天门,仪仗煊赫,旌旗在微带燥热的风中舒卷。辇车华盖遮蔽了日渐炽烈的阳光,却遮不住李治心头的躁动。他端坐其中,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内那枚东方墨所赠的墨玉,玉石温润,却仿佛带着某种清凉的镇定力量,稍稍平复着他翻腾的心绪。街市喧嚣透过垂帘隐约传入,他的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虚空,眼前浮现的,是那个深藏在宫苑记忆深处、如今已青灯古佛的身影。武媚……她在那清苦之地,可还安好?那身僧袍,可抵得住寺院的清寒?
感业寺渐近,远远望见那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青瓦灰墙,一种混合着敬畏、期待与莫名忐忑的情绪攫住了他。寺院山门洞开,古朴庄严,仿佛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尘世的喧嚣。住持早已率领合寺僧尼,按品阶高低,整齐地列队于山门之外,垂首恭迎圣驾。阳光透过古老柏树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那些青灰色的僧衣和光洁的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草木混合的独特气息,静谧,却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李治下了龙辇,一身明黄色常服在夏日阳光下格外耀目,却也衬得他面色愈发肃穆。他步履沉稳,在侍卫与内侍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通往寺门的石阶。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平和而迅速地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住持惶恐的眉眼,执事僧尼恭敬的姿态,寻常比丘尼们低垂的头颅……他的视线掠过一排排青灰色的身影,心跳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
终于,在队伍的最末尾,几乎紧贴着山门内侧的阴影里,他捕捉到了那个几乎要融进背景中的身影。
同样是毫无修饰的青灰僧袍,宽大得掩去了所有曲线,同样深深低垂的头颅,让人看不清面容。可她只是那样安静地跪伏在那里,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周遭所有的光线与注意都悄然吸引过去。阳光偶尔偏移,照亮她僧帽下未能完全遮掩的、一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后颈,以及几缕不听话滑出的乌黑发丝,在沉滞的空气中微微拂动。与周围其他女尼相比,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那不是容貌,而是一种历经霜雪而不凋、沉入泥沼而不染的风骨,一种内敛到极致、反而熠熠生辉的气韵。
李治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袖中的墨玉被他死死攥住,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也奇异地让他翻涌的心潮瞬间平静下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威仪,抬手虚扶起住持,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有劳住持引路。”
他迈步踏入寺门,将身后那片跪伏的身影留在阳光里。寺院深处,诵经声伴随着木鱼清响,规律地传来,如同某种神秘的韵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已然深深刻入他的眼睑之后。她就在这里,在这座隔绝红尘的寺院里,与他近在咫尺。
这一步踏入,踏碎的,是这禅院表面上的平静,还是他自己心中那勉强维持的藩篱?李治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今日必要与她有所交集,哪怕只是听她说一句话,看清她如今的眼神。这念头如此强烈,如同这初夏的旱情,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