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春意渐深。感业寺庭院中的古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墙角石缝里,不知名的野草也倔强地探出头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淡淡的草木清香。连带着,似乎连诵经声与钟鸣,都少了几分冬日的沉郁,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轻快。
武媚的心境,亦如这庭院的草木,在经历了一场严冬的封冻与内心的洗礼后,焕发出内敛而坚韧的生机。她依旧每日重复着洒扫、诵经、整理典籍的功课,神色平和,举止沉稳,仿佛已完全融入了这青灯古佛的节奏,成了一名真正安于宿命的比丘尼。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经由梅园冰雪淬炼、夜雨禅经滋养、暗流信息磨砺的“本心”,是何等的清晰与坚定。她不再焦虑于眼前的困境,也不再执着于遥不可及的许诺,而是将全部心神,用于“潜龙勿用”这四个字的实践——藏锋、观察、等待、蓄力。
这夜,月华如水,清辉遍洒。因白日里下过一阵淅沥小雨,夜空被洗涤得格外澄澈,星子如钻,镶嵌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禅房内有些闷热,她披了件单薄的外袍,悄步走到院中一隅相对开阔之地,仰头望向浩瀚的星空。
她并非精通星象,但在宫廷时,也曾耳濡目染,识得一些主要的星宿。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着,很快,她便看到了北方天际那组熟悉的、形似酒斗的星辰——北斗。循着斗口的天枢、天璇二星延伸视线,一颗异常明亮、几乎恒定不动的星辰,正静静散发着清冷而稳定的光辉。
北辰星(北极星)。
《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此刻,这颗被视为帝星象征、众星环绕的北辰,在她眼中,似乎格外明亮,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引而不发的力量。星辉清冷,洒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她心中无波无澜,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应,仿佛这星空的静谧之下,正酝酿着某种巨大的、即将到来的变动。
是错觉吗?还是……她想起了东方墨。那个能窥探天机,以星象布局天下的男子。他此刻,是否也在某处,与她望着同一片星空,推演着命运的轨迹?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扑翅声响起。一道小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自墙头掠过,精准地投入她所在的院落,在她脚边落下一个小巧的、以特殊手法捆扎的芦苇管。
是“墨羽”的信使。
武媚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迅速俯身拾起芦苇管,拢入袖中,又在院中静立片刻,确认四周再无任何异动,这才转身回到禅房。
关紧房门,她的心跳才稍稍加快。就着油灯,她小心翼翼地拆开芦苇管,里面依旧是一小卷素帛。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笔迹与上次相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东风将至。”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解释。
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谋划与等待!
东风……周郎赤壁,借的是东风,成就了以弱胜强的千古佳话。此刻,这“东风”之于她,意味着什么?是朝中局势将发生有利于她的变化?是李治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还是某个关键的事件,将为她创造离开感业寺的契机?
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她相信东方墨的判断,相信“墨羽”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这“东风”,就是她等待已久的、“潜龙”可以尝试“用”的时机前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激动、期待与巨大冷静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她紧紧攥住了袖中的墨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欢呼,没有雀跃,甚至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她只是缓缓地走到油灯前,如同上次一样,将素帛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她吹熄了灯,在彻底的黑暗中,静静地坐回禅榻之上。
窗外,月光依旧皎洁,星辰依旧闪烁。远处,感业寺夜巡的梆子声,规律地响起,一声,又一声。
然而,在她的心中,那持续了数月、甚至更久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沉寂,已经被打破了。湖面之下,暗流开始加速涌动,积蓄的力量正在寻找出口。
“东风将至……”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唇边,终于缓缓地、缓缓地逸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里,不再有彷徨,不再有怨愤,只有一种历经千帆、看透迷雾后的清明,以及一种狩猎者终于嗅到猎物气息时的沉着与锐利。
最后一次心境蜕变,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悄然完成。
她不再仅仅是等待命运垂青的武媚,也不再仅仅是蛰伏隐忍的“明空”。她是即将借助东风,挣脱桎梏,直上青云的——潜龙。
晨钟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浑厚沉雄。
武媚(明空)睁开双眼,眼神清澈而平静。她起身,整理僧袍,动作不疾不徐。推开房门,迎接新一天的晨光与功课。
一切看似如常。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潜龙已蓄势完毕,深入海底,所有的锋芒与力量都已内敛到极致。
现在,只需静待。
静待那一声惊蛰的春雷,划破长空。
静待那一股东风,吹皱这一池春水。
而她,将乘风而起,翱翔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