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感业寺彻底沉入冬夜最深的怀抱。山风似乎也倦了,只在偶尔掠过屋檐翘角时,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呜咽,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积雪覆盖下的寺院,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在墨色的天幕下,唯有各殿宇檐下悬挂的、为夜间指引而设的零星气死风灯,在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豆大的昏黄光晕,如同巨兽沉睡中偶尔眨动的眼眸,更添几分幽深与诡秘。
僧尼们早已歇下,寮房区域一片漆黑,唯有均匀的呼吸声与偶尔的梦呓,证明着生命的存在。负责巡夜的两位老尼,裹着厚厚的棉袍,提着微弱的灯笼,沿着固定的路线慢吞吞地走着,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她们的眼皮耷拉着,几乎要在下一刻就站着睡去。
然而,在这片看似固若金汤的沉睡之下,无形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住持静安师太的禅房位于方丈院最深处,独立而幽静。白日里与执事们商议定计后,她心中虽已决断,但那封信笺带来的寒意,以及即将行事的业障,终究在她古井不波的心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微荡。她并未像往常一样很快入定,而是在蒲团上多坐了一个时辰,默诵了好几遍《心经》,才勉强驱散杂念,上榻安寝。
禅房内只余一座小小的佛龛,龛前长明灯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光晕,映照着静安师太略显疲惫的睡容。窗外,是几乎凝固的黑暗。
就在她陷入沉睡后不久——
没有任何征兆,佛龛前那盏燃烧了半夜、火苗原本稳定如豆的长明灯,猛地剧烈摇曳起来,光影乱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紧接着,“噗”地一声轻响,灯焰竟骤然熄灭!并非灯油耗尽那种缓慢的黯淡,而是突兀的、彻底的、被强行掐灭般的黑暗降临!
禅房内瞬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窗外积雪映衬出的、极其微弱的灰白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几乎在灯灭的同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寒风,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拂过静安师太的面颊。她于沉睡中猛地一个激灵,骤然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伸手向枕边摸索,想去触碰那串从不离身的沉香念珠。
然而,指尖触及的,并非温润的木珠,而是一种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锋锐感的异物!
“啊!”她低呼一声,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睡意瞬间全无。
她颤抖着撑起身,借着窗外微光,惊恐地向枕边看去——只见一枚长约三寸、通体黝黑、形制奇古的铁羽短箭,正深深地钉入她的玉枕之中,箭尾的黑色羽毛还在微微颤动!箭簇入木极深,显示出发箭者惊人的腕力与精准。而在箭杆之下,压着一小方折叠整齐的素白绢帛。
静安师太的呼吸几乎停滞,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她强忍着巨大的恐惧,伸出颤抖不止的手,小心翼翼地拔下那枚铁羽箭,触手冰寒刺骨。她展开那方绢帛,上面只有六个以朱砂写就的小字,笔迹瘦硬,透着一股森然杀气:
“武氏安,则寺安。”
字迹殷红如血,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六个跳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眼睛。
“……”静安师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是谁?!
是谁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家寺院,在她这住持的禅房内,如入无人之境?!
这铁羽,这朱砂字……是警告,更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另一处院落,监寺师太的寮房内。
这位性情刚猛、白日里主张对武媚“重重磨砺”的监寺,此刻正鼾声如雷,睡得极为深沉。她梦中似乎还在厉声呵斥着不守规矩的小尼姑,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严厉的弧度。
忽然,她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冰凉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她迷迷糊糊地挥手拂了拂,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然而,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即将透过窗纸时,监寺师太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憋醒。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习惯性地抬手拢了拢头发——这一拢,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平日那稀疏却梳理整齐的灰白发髻,而是一片……光秃秃的、带着凉意的头皮?!
她难以置信地又摸了一把,确确实实,头顶正中央,约莫婴儿巴掌大小的一块头发,连根消失了!断口处平滑无比,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剃去,甚至没有伤及她丝毫头皮!
“呃……”监寺师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抽气声,她连滚带爬地扑到窗前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借着熹微的晨光,她看清了镜中的自己——头顶正中,一块刺目的、光溜溜的头皮,与她周围尚且存留的头发形成了无比诡异滑稽的对比!
“啊——!!!”一声凄厉至极、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的尖叫,猛地划破了感业寺黎明前的寂静!
这声尖叫如同一个信号。
“咚——!!咚——!!咚——!!!”
寺中那口需要数名壮硕沙弥合力才能撞响的、用于报时和召集众人的巨大铜钟,竟毫无征兆地、一下接着一下,自主轰鸣起来!钟声洪亮、沉重,带着一种非人的、震人心魄的力量,瞬间传遍了寺院的每一个角落!
“怎么回事?!”
“敌袭?!”
“快起来!”
沉睡中的僧尼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与监寺的尖叫彻底惊醒,慌乱地披上衣服,点亮灯烛,惊慌失措地涌出寮房。院子里瞬间乱成一团,人影幢幢,呼喊声、询问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静安师太也早已冲出禅房,她手中死死攥着那枚铁羽箭和染血的绢帛,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眼前这混乱惊恐的一幕,再联想到自己枕边的警告和监寺那诡异失掉的头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
这感业寺,并非她所能完全掌控的清净之地。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量,正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们。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她们原本打算肆意欺凌的、名叫武媚的比丘尼!
“武氏安,则寺安……”
静安师太喃喃地重复着这六个字,望着武媚寮房所在的那个僻静方向,眼中第一次充满了深深的、源自未知的恐惧。原先讨好萧淑妃、处置一个弃子的心思,在这雷霆般精准而诡异的震慑下,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后怕。
天,快要亮了。但感业寺的这个黎明,却比以往任何一个黑夜,都更加令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