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变成了一种无形的酷刑。国丧期的宫规森严,活动范围受限,信息闭塞,芷兰轩仿佛成了被遗忘的孤岛。武媚每日重复着同样的日程:晨起、素服、前往指定的偏殿参与集体诵经祈福,然后回到轩中,对着窗外那几竿日渐萧疏的竹子发呆。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缓慢,唯有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与巨大的恐惧在无声地拉锯。
宫人们也变得异常沉默,行走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偶尔,会有一些零碎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这偏僻的院落。有时是某个低位嫔妃因为哀恸过度病倒了,被移去了更偏僻的宫室休养;有时是隐约听闻新皇在灵前几次哭至昏厥,被重臣劝回;有时又是关于辅政大臣们如何宵衣旰食,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每一则消息,武媚都听得极其仔细,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半缕可能与自身相关的讯息,但每一次,都只是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在新旧交替的宏大叙事面前,她这样的个体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开始留意那些能够接触到更多信息的、地位稍高的内侍或女官的神情举止。他们脸上那种公事公办的肃穆,以及偶尔交换眼神时流露出的、对未知前程的同样忧虑,都像是一盆盆冷水,不断浇熄她心中那簇本就摇曳不定的火苗。她甚至开始怀疑,李治是否真的还记得她?那些过往的瞬间,是否只是她在这深宫寂寞中滋生出的错觉与自作多情?或许,他看向所有年轻宫人时,目光都是那般带着些许腼腆与好奇?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羞耻与冰寒。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自我怀疑中,如同缺水的禾苗,渐渐枯萎,颜色转为焦黄。她不再像最初几日那般,会下意识地望向太极殿方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沉重的预感和认命般的麻木。她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期待,将所有的精神都用来维持表面的平静,以及……默默预演那最可能到来的、也是最坏的结局。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檐,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与土腥气。没有预兆,院门外传来了略显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不同于平日宫人轻盈的步履。守在轩外的小宫女惊慌地探头看了一眼,便脸色发白地缩回头,颤声道:“才人,宗正寺……来人了。”
武媚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有些发软的双腿,整理了一下身上粗糙的孝服,走到轩堂正中。只见一名穿着深色官袍、面容刻板的宗正寺官员,在一名手持拂尘、神色淡漠的内侍省宦官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托盘的小吏,托盘上盖着素锦,看不清具体何物,但那形制,已然透出不祥。
那官员站定,目光在空旷简陋的轩堂内扫过,最后落在武媚身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如同看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官腔特有的冷漠,开始宣读手中那卷明黄绢帛:
“制曰:朕承天命,嗣守鸿业,夙夜兢兢,惧不克负荷……仰惟先帝嫔御,昔承恩泽,宜遵旧典,用示优隆。其未曾诞育皇子者,可依制出家,焚修梵宇,以资冥福,克绍宗风……咨尔才人武氏,夙承恩选,恪守宫闱,秉性柔嘉,持身淑慎……今可往感业寺,皈依三宝,克志清修,永奉觉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武媚的心上。那早已预料到的结局,当它以如此正式、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宣之于口时,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更为剧烈。“感业寺”、“出家”、“皈依三宝”、“克志清修”……这些词语如同冰锥,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那官员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当场失态。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的双手上,不敢抬头,怕眼底瞬间涌上的绝望与不甘被人窥见。
“……钦此。”官员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字。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纸和屋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命运的宣判奏响悲怆的伴奏。
那宦官上前一步,声音尖细而程式化:“武才人,接制吧。”
武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双手。她的手臂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微微颤抖着。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卷冰凉的绢帛时,一股寒意瞬间从接触点窜遍全身,让她几乎要打了个寒颤。她用力握紧了那卷决定她后半生命运的“制书”,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它稳稳地接了过来,捧在胸前。
没有谢恩,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她只是保持着低头躬身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
原来,他终究是什么也没做。
这个清晰的认知,如同最后一场凛冽的霜降,将她心中那点早已奄奄一息、却始终未曾完全熄灭的希望之火,彻底覆灭、冻僵。他记得与否,有过何种情愫,在此刻都已毫无意义。在皇权、礼法、祖制、朝局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她武媚,轻如蝼蚁,微若尘埃。他选择了最“稳妥”,最“正确”,也最……无情的方式。
空洞。巨大的空洞感席卷了她,淹没了先前所有的忐忑、期待、恐惧乃至绝望。一切的情绪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冰冷。前途已然注定,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青灯古佛的灰暗。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郁闷,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念想,都在接过度牒的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官员和宦官似乎对她的沉默和顺从很满意,又公式化地交代了几句三日后离宫、前往感业寺的具体安排,便转身,踩着依旧急促的雨声,离开了芷兰轩。
当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武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捧在胸前的制书像一块寒冰,不断散发着冷气。窗外的暴雨如注,天色昏暗得如同夜晚。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雨水肆意冲刷的世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