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文主簿的汇报声落,星枢之内复归寂静,唯有那壁上光点依旧如星辰般无声明灭,映照着沙盘上山川起伏、旗标林立的微缩天下。方才那一连串冰冷数字与简练叙述所承载的烽火、鲜血、牺牲与隐忧,此刻沉甸甸地压在这片温暖而静谧的空间里,等待着执棋者的消化与裁决。
东方墨缓缓闭上双眼,负于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他并非在看,而是在脑海中飞速重构着那四方的画卷:西域龟兹城头的血色与重新飘扬的唐旗,高句丽沿海燃烧的船坞与倾覆的海鹘战船,漠北草原上权力更迭的暗潮与迅速稳定的牙帐,以及蜀道深处那被焚毁的村寨与浸血的山石。每一处,都有墨羽的影子,或深或浅,或存或亡。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清明。他未看沙盘,而是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墨文。
“文若,”东方墨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表象的力度,“依你之见,郭孝恪之殁,是偶然,还是必然?”
墨文略一沉吟,恭声答道:“回禀主上,郭将军勇烈过人,然性情骄悍,不重细务,此为其性格之缺。西域情势复杂,敌我难辨,轻敌冒进,疏于防备,乃兵家大忌。故而,其败亡,看似偶然之夜袭,实乃性格与情势交织下之必然。纵无此次,亦恐有他日之失。”
东方墨微微颔首,又转向青鸾:“青鸾,你以为,高句丽之疲,尚需几载?其内部,果真铁板一块?”
青鸾放下手中玉环,思忖片刻,清冷的声音响起:“观其应对,渊盖苏文掌控力仍强,然连年袭扰,民生凋敝,其国内贵族、百姓怨气必生。若我袭扰不断,情报渗透加深,寻其裂痕,或三五年,其内部必有变生。关键在于,能否找到那个足以撬动全局的支点。”
“支点……”东方墨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扫过沙盘,“漠北之支点,在于婆闰与大唐之羁縻。回纥新立,其心未固,车鼻、西突厥犹在窥伺。‘北辰’未来之要务,非仅监控,更在于助婆闰站稳,以经济、文化悄然固其心志,使其知叛则无利,附则有益。”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剑南之地,语气变得格外沉凝:“而最险之支点,恐在此处。外战消耗国力,内政必生疮痍。剑南之乱,非獠人天生好乱,实乃役重赋苛,官逼民反。今日可平三州,明日若山东、江淮亦因漕运、征伐而役重,又当如何?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盛世之下,隐患已生,此非疥癣,实乃心腹之疾也。”
他踱步至沙盘前,手指虚点各方:
“西域虽定,然四镇初立,西突厥残余、吐蕃势力未除,未来冲突难免。高丽疲态已露,然未伤根本,需持续施压,并寻机裂其内部。漠北暂安,然羁縻之策需长远,不可懈怠。而国内……舆情监控,吏治洞察,需提升至与对外情报同等重要之位置。”
他停顿了一下,下达指令,声音清晰而果断:
“传令:一,西域‘周天北斗’网络,资源向巩固安西四镇、渗透西突厥及吐蕃方向倾斜。增派精通胡语、熟悉地理之人员,着重经营于阗、疏勒等地。郭孝恪之败,引以为戒,所有外派人员,需加强安全条例,切忌因功生骄。”
“二,辽东及海域网络,继续深化对高句丽沿海及内陆情报搜集,尤其关注其贵族矛盾、民间舆情。尝试接触高句丽内部对渊盖苏文不满之势力。‘墨刃’海上行动,以保存自身为要,非必要不进行高风险强袭。”
“三,‘北辰’网络,制定《漠北羁縻三年方略》,以商贸、医馆、文化交流为主要手段,增强回纥对大唐之依附。严密监控车鼻可汗及西突厥阿史那贺鲁残部动向。”
“四,中原网络,即刻启动‘民望’计划,于各道选派精干人员,专注搜集地方吏治、赋役、民生舆情,尤其是可能因朝廷大政(如征战、大工)引发民怨之区域,需提前预警。剑南道,着手尝试恢复与獠人部落之联系,以抚为主,以察为上。”
墨文躬身领命,迅速记下要点。
东方墨最后望向壁上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光点闪烁,如同这帝国的脉搏。
“贞观之盛,在于开拓,亦在于隐患。墨羽存在之意义,便是要在这辉煌之下,看清阴影,于激流之中,预判暗礁。四方战报,非止于论功过,更在于知兴替,明得失。未来之局,恐比今日更为复杂莫测。”
他的话语在石室中回荡,为这场年度军报汇总,定下了沉重而清醒的基调。星图漫卷,映照的不仅是过去的功业与牺牲,更是对未来风雨的预见与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