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风雪终于暂歇,天空却依旧是沉郁的铅灰色,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下冰冷稀薄的光线。宫苑内的积雪尚未清扫干净,宫人们踩着冻得硬实的雪壳子,呵着白气,小心翼翼地行走。
这一日,萧良娣特意挑选了一套不算最华丽、但颜色雅致(月白底色绣淡紫兰草)的宫装,发髻也梳得较为简约,只簪了几支素雅的珠花和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她对着镜中刻意营造出的“清雅”形象审视片刻,自觉减了三分惯常的秾艳,添了两分难得的“文静”,方才微微颔首。
“采薇,将前日内府新送来的那两匹软烟罗带上,要雨过天青色的那两匹。”她吩咐道,语气刻意放得平和,“听闻芷兰轩的武才人雅好诗书,本宫近日偶得几句残诗,心中不甚了了,正好去请教一番,顺道也将这料子送予她,这天寒地冻的,她那处想必清苦。”
采薇心领神会,立刻准备好物品,又点了四名稳重宫人随行。一行人便簇拥着萧良娣,出了温暖如春的殿阁,踏着残雪,向着宫廷深处那处僻静的角落行去。
越是靠近芷兰轩,宫道愈发狭窄寂静,廊庑也有些陈旧,但积雪被人及时清扫。萧良娣微微蹙眉,以袖掩鼻,仿佛不适应这略显荒败的气息。
至芷兰轩院门外,只见门庭冷落,漆色斑驳,唯有几株老梅在墙角顽强地探出枝丫,挂着零星的、冻得发蔫的花苞。采薇上前叩门,声音在寂静中传得老远。
片刻,院门“吱呀”一声开启,露出武媚清瘦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碧色棉袍,未施脂粉,长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除了一支木簪,别无饰物。见到门外这略显隆重的仪仗,她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垂下眼帘,依礼深深敛衽:
“妾身武媚,参见萧良娣。不知良娣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声音平和清越,不见惶恐,亦无谄媚。
萧良娣脸上立刻堆起亲和的笑意,虚扶一下:“武才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是本宫唐突了,未曾提前知会。”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迈步走进这方小小的、收拾得却异常整洁的庭院,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地扫过四周。
院中除了那几株老梅,便只有一口石井,一方石桌,几个石凳,皆覆着薄雪,再无他物。殿宇的门窗有些陈旧,但窗纸糊得严实,屋内隐隐有墨香传来。
“妹妹这里,倒是清静雅致。”萧良娣笑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比我们那处整日喧闹的,倒是更适合读书养性。”
武媚微微侧身,引萧良娣入内:“良娣说笑了,陋室寒酸,恐污了您的眼。请屋内奉茶。”
正殿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架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书桌上摊着笔墨纸砚,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燃着劣质炭火的手炉,这便是全部的家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年木料的清苦气息。
萧良娣在唯一的客椅上坐下,采薇立刻将带来的软烟罗奉上。“前日得了这两匹料子,颜色清淡,想着正合姐姐的气质,便带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妹妹也要多添件衣裳才是。”她语气温婉,目光却落在武媚那双虽然冻得有些发红、却依旧稳定地为她斟茶的手上。
“良娣厚赐,妾身愧不敢当。”武媚将茶盏轻轻放在萧良娣面前,姿态从容,“妾身于此,能得温饱,已是感念天恩,不敢再有奢求。”
“姐姐太过自谦了。”萧良娣端起茶盏,指尖感受到那粗瓷传来的微薄暖意,与她殿中温润如玉的触感天差地别。她呷了一口,是最普通的陈茶,滋味苦涩。“方才说来请教,也非虚言。本宫日前偶得两句‘朔风不解意,偏送冷香来’,总觉得后劲不足,难以续接,素闻姐姐才情,特来请教。”
她抛出这两句看似应景、实则暗藏机锋的诗句,目光紧紧锁住武媚。
武媚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抬眼看向萧良娣。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初看平静无波,细看却仿佛能映照人心。萧良娣竟觉得在那目光下,自己的那点心思无所遁形。
“良娣此句,意在言外,妾身愚钝,不敢妄解。”武媚微微垂眸,声音依旧平和,“若论及咏梅,前人已有‘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之句,重在‘暗香’之韵,含蓄绵长。良娣以‘冷香’入诗,别有一番孤峭之意,只是……‘不解意’三字,略显直白,若改为‘疑是’或‘暗随’,或可更添曲折。”
她语气不疾不徐,点评恰到好处,既未显得卖弄,又确实点出了关键。更让萧良娣心惊的是,她似乎完全跳出了诗句表面咏梅的范畴,直接点破了其中可能蕴含的“言外之意”,却又巧妙地引回了诗词本身。
萧良娣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她本意是试探,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考较”,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从容,不仅接住了,还轻描淡写地指出了她诗句的不足之处。这份敏锐与沉静,这份身处逆境却不减的灵慧与风骨,与她想象中或是凄凄惨惨、或是谄媚邀宠的形象截然不同。
她看着武媚那张清丽却坚毅的面庞,看着她在这般清苦环境中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那股莫名的压力感更重了。这武媚,绝非池中之物!殿下被她吸引,恐怕并非仅仅因为容貌,更是因为这份独特的气韵与内蕴。
此次接触,非但未能让萧良娣找到贬低武媚的理由,反而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对方在某种层面上的差距。这认知让她感到屈辱,也更坚定了她要做些什么的决心。她不能允许这样一个女子,长久地占据殿下的心神。
又勉强闲聊了几句,萧良娣便借口殿中还有事务,起身告辞。武媚依旧礼数周全地将她送至院门外。
离开芷兰轩,走在那残雪未消的宫道上,萧良娣脸上的笑容彻底冷了下来。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她却觉得心头那股火,烧得愈发旺盛。
“回宫。”她冷冷地对采薇吩咐道,心中已然有了新的计较。既然无法在才情气韵上压倒对方,那便只能用她自己擅长的方式,去争夺、去固宠了。而那武媚……她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今日之“辱”,她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