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那惊鸿一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宫墙深处,李治也已回到了显德殿那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书房。然而,武媚那清瘦却挺直的脊背,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以及那句将寒意视作“清醒”的淡然话语,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版上,挥之不去。
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夜晚的黑暗,却驱不散他心中渐次清晰的阴霾。他不再试图逃避或否认。那些被理智刻意压制、被身份强行割舍的情感,此刻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地漫上心头,迫使他去正视。
是的,他必须承认,那份对武媚的特殊情愫,并非始于半年前废亭下的遥望,甚至不是回廊下的触动。它的种子,早在多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掖庭宫外,在她转身望来、眼中冰层下燃着不屈火焰的瞬间,便已悄然埋下。
那时的他,或许是出于少年人未泯的怜悯与正义,或许是惊异于那绝境中绽放的独特灵魂,才有了后来“故意”送去斗篷与手炉的举动。那不仅仅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其中混杂着一种他自己当时也未能明晰的、想要靠近那簇火焰的渴望。
此后经年,无论是她尚在父皇宫中时那份与众不同的聪慧灵秀,还是后来在这东宫一隅,她于逆境中展现出的坚韧与通达,都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滋养着那颗最初的种子。他欣赏她的才智,叹服她的心性,更在她身上,找到了一种在冰冷宫廷中罕见的、真实而强大的生命力。“女诸葛”之称,绝非虚言,那背后是他不愿宣之于口的倚重与叹服。
直到被立为太子,无形的枷锁层层落下。他必须割舍,必须遗忘,必须将那段带有危险色彩的相知彻底封存。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可今夜,记忆的闸门被现实的压力与孤寂冲开,他才惊觉,那份情愫非但未曾消弭,反而在压抑中沉淀得愈发深刻复杂。它混合着最初的惊艳、长久积累的欣赏、对她处境无能为力的愧疚,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超越理智界限的吸引。
他,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天子,竟对一个身份如此敏感、处境如此艰难的女子,怀抱着这般难以割舍的牵挂。
这份认知带来的是巨大的无力感。北疆千里,纵有强虏,亦可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以国力碾压。朝堂纷争,纵有暗流,亦可权衡利弊,分化制衡。可面对这咫尺之遥的人,面对她所处的、由宫规礼法和人心妒恨编织而成的无形牢笼,他竟感到束手无策。
他想护她周全,想让她不必在春寒中只能靠“清醒”自持,想让她眼眸中的光彩不必因现实的磋磨而黯淡。可他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关切,无论是废亭下无言的凝视,还是回廊间克制的问候,非但不能成为她的庇护,反而可能如同投入蛛网的飞蛾,引动更凶狠的扑杀,成为太子妃王氏手中绞索的理由。
他拥有天下人艳羡的权柄,却连保护一个在意的人都做不到。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他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东宫主位,却只觉得这位置冰冷而逼仄,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束缚。
目光再次落向芷兰轩的大致方向,窗外是沉沉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在那片黑暗中,有一点微光始终亮着,映照着一个孤独而坚韧的灵魂。
“治天下易,护一人难……”他于唇齿间碾过这句无人能闻的叹息,充满了身为储君的沉重与身不由己的苦涩。心锁千钧,情愫暗涌,终究化作了这漫长宫廷之夜中,一声最深最无奈的回响。他知道,有些界限,他无法跨越;有些风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酝酿,却无力阻止。这份清醒的认知,比任何政务难题,都更让他感到疲惫与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