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域的黄沙与雪山,东方墨与青鸾折而向南,如同两滴水珠,悄然汇入了大唐帝国最为繁华、也最为复杂的血脉——中原腹地。他们卸下了塞外旅人的风尘,换上了更为常见的士人或商贾装扮,气质内敛,行走在陇右、关中乃至洛阳、汴梁等通都大邑之间,不再引起任何特别的关注。
他们的行程,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次驻足,每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谈,都带着明确的目的。
在陇州(今陕西陇县)的一处车马店,他们听闻了关于朝廷新近颁布的均田制补充条例在地方执行时引发的些许争议,以及当地豪强与官府之间微妙的博弈。
在长安城西市喧嚣的茶馆里,他们坐在角落,听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商贾抱怨漕运损耗、关税收取的不公,或是炫耀着新近与某位勋贵家管事搭上关系的门路。青鸾尤其注意到,几个操着河北口音的商人,正低声谈论着辽东毛皮今年的行情,言语间透露出与营州(今辽宁朝阳)等地守军将领的些许关联。
在洛阳南市码头上,他们看着如蚁群般忙碌的脚夫将江南的稻米、江淮的盐巴、巴蜀的锦缎装卸上岸,又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牙人(中介)与各路商队首领在酒旗之下低声密谈,达成一笔笔数额巨大的交易。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湿气、货物尘土与金钱交织的独特气味。
他们甚至混迹于一些文人雅集,听着士子们高谈阔论,点评时政,或感叹怀才不遇,或憧憬着通过科举晋身。那些激昂的文字与隐晦的牢骚背后,是士林清流、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等不同势力在朝堂之外的延伸与角力。
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最终都汇入东方墨与青鸾的耳中,经过他们大脑的迅速筛选、分析与提炼,逐渐勾勒出一幅远比官方文书更为生动、也更为真实的中原画卷。
这一日,他们落脚于汴州(今河南开封)城中一家由“墨源”暗中掌控的客栈。密室之内,数名负责中原地区“星网”建设的核心成员肃然而立,其中以代号“地脉”的中年人为主事,他面容普通,眼神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沉稳。
“先生,青鸾主事。”“地脉”躬身汇报,“根据先生先前指令,中原‘星网’建设,已初步成型。目前主要以‘四海镖局’、‘长风商队’及旗下关联的茶庄、货栈、车马行为节点,覆盖黄河、长江流域主要州县及水陆要冲。信息传递,依托商队往来与信鸽网络,关键信息可确保五日内通达长安。”
他顿了顿,继续道:“根据近期观察与分析,中原之地,有几点需格外关注:其一,漕运体系庞大,牵扯利益方众多,沿河州县官员、漕帮、乃至军中皆有插手,易于藏污纳垢,亦是我等渗透、监控之捷径。其二,山东士族虽在朝中势力受抑,但在地方根基深厚,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其动向不可不察。其三,随着科举取士规模扩大,寒门士子阶层崛起,其诉求与影响力日渐增强,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潜在力量。其四,各地藩王虽无实权,但其王府属官、封地经济,亦可能成为某些势力的温床。”
东方墨静静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着无形的脉络。良久,他方开口道:“中原者,帝国之根本。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最为汹涌。经济之流通,人心之向背,势力之消长,皆系于此。”
他看向“地脉”:“‘星网’在此地,不当仅是耳目,更需成为能细微影响水流的‘暗礁’。”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继续深化现有网络,目标不仅是传递消息,更要能把握各地物产丰歉、物价波动、民情舆论。对漕运、盐铁、丝绸、粮食等关键行当,要尝试发展更深层的关系,未必需要掌控,但要能知晓其关节所在。”
“对于山东士族,”东方墨目光微凝,“记录其重要成员的升迁贬谪、姻亲往来、门生故吏。对于寒门士子,留意其中才华出众、心志坚定者,或可适当给予一些不露痕迹的‘机缘’,譬如提供些难得的书籍,或在其困顿时予以微不足道的资助,不必急于吸纳,只需结下善缘。”
“至于藩王……”他略一沉吟,“保持适度关注即可,非谋逆大罪,不必插手。”
他的指令清晰而富有层次,既着眼于宏观的经济民情监控,也注重对特定阶层和人才的长期铺垫。
“中原之事,千头万绪,分寸拿捏,至关重要。”“地脉”郑重应下,“属下明白,定当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离开汴州时,正值集市日,城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东方墨与青鸾行走在熙攘的人流中,与无数为生计奔波的百姓、吆喝叫卖的商贩、骑马乘车的贵人擦肩而过。
青鸾看着这人间烟火,轻声道:“先生,比起漠北的苍凉、西域的异域,这里的力量,似乎更加分散,也更加根深蒂固。”
东方墨目光扫过街边一个正与顾客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一个在茶馆外等着说书先生开讲的闲汉,一个骑着高头马、在家丁簇拥下匆匆而过的官员,淡然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力皆源于此。星火散于市井,亦可成燎原之势。把握住这里,便是把握住了帝国的脉搏。”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汴州城喧嚣的街巷尽头,而那张名为“星网”的无形之网,已随着他们的脚步,如同最细微的根系,向着中原大地的更深处,更隐秘处,悄然蔓延开去。经纬渐成,只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