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相较于东宫显德殿的灯火通明、政务繁忙,这里更像是被遗忘在繁华盛景背后的阴影角落,寂静,清冷,唯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武媚独坐于窗前,并未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几上,摊着一份她费了些心思才辗转得来的、关于今日朝会封赏与北疆军务安排的简略纪要。字迹潦草,信息零碎,却已是她目前所能触及的、关于外界风云最直接的窗口。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胸前贴身佩戴的那枚墨玉。冰凉的触感,总能让她纷杂的心绪沉淀下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利州江畔那缕清风,以及赠玉人那句“常守本心,得见真章”的期许。这枚玉,是她与宫墙之外那个广阔世界、与那个如云中青衫般身影的,唯一、却也是最坚实的联系。
朝会纪要上的文字,在她脑中一一闪过:
薛仁贵擢升右领军卫中郎将,赐甲第……白袍骁将,名动长安。
以北疆事急,擢李世绩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统筹北伐。
以薛仁贵为前军总管,领精骑一万为先锋……
调并、代、幽……诸州兵马粮草……
每一个名字,每一项任命,背后都牵扯着巨大的权力流转与利益分配。她仿佛能看到,在那巍峨的太极殿内,帝王是如何运筹帷幄,重臣是如何建言献策,那位新崛起的白袍将军,又是如何沉稳谢恩,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
这一切,离她如此之近,仿佛能听到那战争的号角与朝堂的议政声;却又如此之远,远到她只能在这冰冷的宫室中,凭借几行潦草的文字去揣摩、去想象。
然而,武媚并未感到气馁或自怜。相反,她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奇异的热流。薛仁贵的成功,让她更加确信,宫墙之外,确有凭藉自身能力博取功名、甚至影响天下大势的广阔天地。而更让她心潮难平的,是那隐藏在薛仁贵辉煌战功、乃至朝廷此次迅速应对背后的,那股无形力量的影子——东方墨,与他的“墨羽”。
辽东的战报,那些关于“神准情报”、“特殊助力”的模糊传闻,早已在她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几乎可以肯定,此次朝廷能如此迅速、甚至有些“未卜先知”地判断薛延陀内部不和、先锋轻敌等特点,背后定然又有“墨网”的影子在悄然舞动。
这种认知,像一道强光,彻底照亮了她原本局限于宫闱争斗的视野。
原来,真正的力量角逐,棋盘可以如此之大!
它不仅仅在于妃嫔间的争风吃醋、在于讨好君王、在于算计身边每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更在于那无形中覆盖天下的情报网络,在于那能精准把握敌我国情、甚至影响战略决策的洞察力,在于那能于幕后执子、不显山露水却能撬动大局的运作模式!
这让她激动,也让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学习方向。
她开始更加有意识地运用手中那脆弱得可怜的网络。那个因她偶施小惠而心存感激的小宫女,如今成了她探听宫内对北疆战事反应、以及某些低位妃嫔、年老宫人闲谈碎语的耳朵。那个负责采买的低阶宦官,则被她尝试着询问一些关于长安市井对北伐的看法、粮价是否波动、民夫征发是否引发怨言等更具体,也更“宫外”的信息。
这些信息零散而琐碎,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武媚便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凭借着她日益增长的耐心与洞察力,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在脑中尝试着串联、分析。她从宫女听来的抱怨中,推测后宫用度是否因战事而有所紧缩;从宦官描述的市井流言里,判断民心向背与潜在的治理问题。
她不再仅仅学习如何用妩媚动人的姿态去获取君王青睐,如何用绵里藏针的话语去打击竞争对手。她开始尝试去理解,何为“粮草调度”,何为“民心所向”,何为“战略时机”。她将东方墨和“墨羽”的存在,化作了一个隐秘的榜样与心灵的灯塔。即便身处这四方宫墙之内,她的心,她的志,也开始向往并学习那覆盖“周天”的力量运作方式。
指尖下的墨玉传来熟悉的凉意,武媚缓缓收拢手掌,将其紧紧握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孤寂的冷月,清亮的眸子里,已没有了初入宫时的彷徨与悲戚,也没有了得知家族变故时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以及一种在绝境中破土而出的、坚韧的慧光。
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前路漫漫,危机四伏。李治那点朦胧的情愫,在真正的权力与如“墨羽”这般庞然大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不能放在阳光下考量。她必须依靠自己。
如同幽兰在无人问津的幽谷中,悄然沁出暗香;她也在这权力的边缘地带,凭借着日益敏锐的慧心,开始尝试编织属于自己的、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经纬。或许此刻,这根线还细若游丝,微不足道,但谁又能断言,它未来不能成长为牵动风云的引线呢?她沉静地呼吸着,在这深宫的寒夜里,继续着她的观察,她的思考,她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