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提出的袭扰、勘察与巩固粮道之策,虽未能立即破城,却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投入几颗石子,激起些许涟漪,让沉闷的唐军大营恢复了些许活力。精锐的斥候与跳荡兵开始依令行动,如同幽灵般在夜色中逼近安市城,试图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防御漏洞,或用冷箭惊扰城头守军,使其不得安眠。疏通后勤的队伍也在奋力清理着被冰雪覆盖的道路,艰难地维持着前线的生命线。
然而,人力终究难以抗衡天地之威。辽东的严寒日甚一日,薛仁贵的积极举措虽延缓了士气崩溃的速度,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大军所处的困境。冻伤减员仍在增加,士兵们脸上的菜色日渐明显,对破城的期待在无尽的寒冷与等待中,慢慢转化为对生存和归乡的渴望。御帐内的军事会议,气氛也一次比一次沉重,即便是最坚定的主战派,面对现实,声音也不免低了几分。
就在这僵持不下、进退维谷的微妙时刻,一骑来自数千里外的快马,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携着八百里加急军报,冲破风雪,直入唐军大营!
信使几乎是滚落马鞍,被两名侍卫搀扶着,踉跄冲入中军御帐,扑倒在地,声音因长途奔驰和极度的惊急而嘶哑变形:
“陛下!朔方急报!薛延陀……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闻我大军东征,国内空虚,发精骑二十万,已突破边境,兵分两路,一路寇掠胜州、夏州,另一路直扑云中!朔方道行军总管、营州都督皆告急!北疆……北疆危矣!”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御帐内轰然炸响!
刹那间,帐内落针可闻,所有将领,包括刚刚还在积极谋划破敌的薛仁贵,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北疆!那是大唐的脊梁,是关中门户!若让薛延陀铁骑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当年突厥兵临渭水的耻辱与危机感,瞬间涌上所有人心头。
短暂的死寂之后,帐内轰然炸开!
“什么?!薛延陀竟敢如此!”
“二十万骑兵?夷男这是倾巢而出!”
“胜州、夏州若失,河套不保,关中震动啊!”
“陛下!必须立刻回师!辽东之事可缓,北疆绝不能有失!”
群情激昂,几乎所有将领的意见在这一刻空前一致。即便是最渴望攻下安市城以竟全功的将领,也深知腹背受敌、根基动摇的危险远大于辽东一城一地的得失。每个人的目光都急切地投向御座之上,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薛仁贵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沙盘上那座久攻不克的安市城,又仿佛看到了北方烽火连天的边境,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与不甘。功败垂成,莫过于此!他比任何人都想踏平此城,用一场彻底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回报陛下的知遇之恩。然而,他更清楚,身为将领,必须知轻重,顾大局。北疆若乱,则大唐根基动摇,届时即便拿下安市城,又有何意义?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和其他将领一样,目光沉重地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端坐在御座上,面容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翻滚。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御案的边缘。
他脑海中飞速权衡着:
辽东战事,已取得重大战果,重创高句丽主力,连克十城,兵锋直指其腹地,战略威慑目的已基本达到。安市城虽坚,不过一隅之地,短期内确实难以攻克。
北疆薛延陀,狼子野心,此次趁虚而入,兵力雄厚,若应对不当,确有可能酿成大祸。北疆的安危,关乎社稷根本,远非辽东可比。
将士疲敝,天寒地冻,后勤艰难,继续强攻安市,胜算渺茫而代价高昂。
若此时接受高句丽某种形式的“请和”或“谢罪”,罢兵回朝,既可保全主力,迅速应对北疆威胁,也可为将来再次征讨留下借口和余地,更可体面地结束这场已被天气和意外拖入泥潭的征伐。
利弊得失,在他心中清晰如镜。
敲击声戛然而止。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焦急、凝重、不甘的面孔,最后在薛仁贵那张混合着年轻锐气与沉重责任感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传遍整个御帐:
“传朕旨意。”
“高句丽屡失藩臣之礼,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朕已接到其求和文书,且其已有悔过之意,特旨罢辽东之兵。”
“以英国公李世绩、江夏王李道宗为后军总管,统筹撤军事宜,严防高句丽追袭。”
“其余各军,即刻整备,三日后,班师回朝!”
“北疆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臣等遵旨!”帐内众将,包括薛仁贵在内,齐齐躬身领命,声音洪亮,却都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心有不甘的复杂情绪。
一道撤军的命令,随着这道惊雷般的北疆急报,迅速传遍整个唐军大营。安市城下的僵局,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被来自北方草原的狼烟,骤然打破。大唐的兵锋,即将转向。而辽东这片土地上的恩怨,并未就此终结,只是暂时被冰雪与更迫切的危机所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