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种子一旦落入适宜的土壤,便会悄然生根发芽,以其独特的方式,重塑认知,继而影响行动。当《括地志》的墨香仍在长安官署与士林书房间萦绕时,其蕴含的“山海舆图”,已在两位远离编纂中心的智者心中,催生出截然不同的“胸怀经纬”。
西域,天山石堡。
观星台密室内,烛火与夜明珠的光辉交织,将东方墨沉静的身影投射在巨幅舆图上,仿佛他自身也成了这战略版图的一部分。案几上,属于《括地志》的抄本已被取走,但其精髓,正以一种冰冷而高效的方式,被“周天北斗”网络消化、吸收。
玄衣下属再次无声显现,呈上一份新的报告。“先生,‘天玑’组初步整合完毕。已依据《括地志》及我方既有情报,重新标注陇右、河西三十七处潜在渗透路径,修正河西走廊水源补给点十一处,增补河北道重要军镇间粮道估算数据。相关图册与说明,已下发至各区域主事。”
东方墨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东北角,那片代表辽东与高句丽的区域。“传令‘玉衡’组,模拟推演:若大唐自幽州、营州两路发兵高句丽,依据《括地志》所载辽东地形、水文及旧有官道状况,其主力进军路线、粮草转运枢纽可能设于何处,我军……‘墨羽’又可在哪些节点设伏、阻滞,或利用其后勤压力制造混乱。”
“是!”下属领命,迟疑一瞬,又道:“先生,如此详尽推演,是否意味着我方需提前介入辽东?”
“非是介入,而是洞察。”东方墨淡淡道,“李世民若东征,必倾国力。知其如何发力,方能预判其力所不及之处。高句丽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吐蕃、西突厥岂会坐视?《括地志》所予,正是‘知彼’之先机。” 他袖袍微拂,指尖仿佛在舆图上划出一条无形的线,“通知郭震,安西军近来若有异动,尤其是与东北相关的物资调配、人员变动,需第一时间上报。我要知道,长安的视线,究竟东移了多少。”
命令化作无形的电波,沿着星网的脉络传递出去。东方墨不再言语,密室重归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基于新获得的地理知识,一场针对未来可能爆发的东方战事的、更加精密的前瞻性布局,已悄然展开。他正将书本上的“经纬”,转化为掌控现实棋局的“经纬”。
长安,掖庭宫,芷兰轩。
武媚吹熄了案头那盏燃至最后的孤灯,轩内瞬间被黑暗完全吞噬。她没有立刻起身,依旧静坐在黑暗中,任由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脑海中,《括地志》那些零碎却关键的信息,并未随着光线的消失而淡去,反而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活跃。
她不再去强行记忆那些具体的地名与数据,而是任由它们沉淀、发酵,与她平日里听来的朝堂动向、后宫琐闻相互印证、勾连。
“河北道……漕运……粮仓……” 她想起不久前偶然听闻,陛下曾召见将作大匠阎立德,询问辽东舆图及营州至怀远镇(辽宁辽中附近)道路情形。当时只觉是寻常边防事务,如今结合《括地志》中对河北水系、辽西地形的描述,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陛下对高句丽的耐心,恐怕快要耗尽了。
若真如此,河北、河东诸州必将成为征伐的大后方。那里有哪些世家大族?其子弟在朝中任何职?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关系如何?战时,这些家族是会被倚重,还是被猜忌?漕运的压力,会由哪些官员承担?这其中,是否有可供利用的缝隙,或是必须规避的漩涡?
她又想到太子李治。他如此重视《括地志》,必然也在借此熟悉天下形势。他会在未来的风波中扮演何种角色?是坚定地主战,还是谨慎地守成?他的倾向,将直接影响朝局的走向,也间接影响着她这样依附于皇权之下的微末存在的命运。
这些思绪纷繁复杂,在黑暗中交织成一幅远比《括地志》本身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人心舆图”。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大局,但她可以尝试去理解它,预测它,甚至……在未来的某个瞬间,利用那瞬息即逝的“知”,去撬动命运的轨迹。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御苑中初开花朵的淡香,也带着皇城深处无法言说的权力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层叠的殿宇飞檐,望向东北方向那不可见的远方。
经纬暗织,智驭乾坤。
一部《括地志》,在帝王手中是文治的丰碑,在储君手中是治国的工具,在霸主手中是战略的罗盘,而在一个深宫女子手中,则成了窥探天下、武装心智的利器。知识的伟力于此彰显,它从不偏袒任何人,只等待那些真正懂得如何运用它的头脑。
夜色深沉,芷兰轩内再无光亮。但武媚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亮,便再也不会熄灭。她轻轻关拢窗扉,将一切思绪掩于心底,如同藏起一柄无形却锋锐的剑,静待出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