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寻晋阳公主的行动,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已持续了十余日。百骑司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排查了所有能想到的线索,甚至冒险启用了几条埋藏极深的暗线,探查江湖上近期是否有什么异常动向,或是有什么隐秘势力牵扯其中。然而,那位离宫的公主,就如同真正的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有效痕迹。回报的消息越来越稀疏,内容也越来越令人沮丧,从最初的“正在排查某条线索”,逐渐变成了“某某区域未见异常”、“某某方向搜寻无果”。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一次次无功而返的禀报中,摇曳欲熄。
李世民明显地憔悴了下去。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鬓角似乎一夜之间又添了几缕刺目的霜白。他依旧每日临朝,处理政务,但那威仪之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空洞。只有在两仪殿独处时,那强撑的坚硬外壳才会出现裂痕,流露出属于一个伤心父亲的脆弱。他时常对着长孙皇后的画像久久不语,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低唤一声“兕子”,然后才惊觉殿内空无回应,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将他吞没。
这一日,他将长孙无忌单独召入了两仪殿的内书房。此处远离正殿,更为私密,是皇帝与最核心心腹商议绝密之事的地方。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将李世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变形而巨大,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
长孙无忌肃立在下首,他同样面色凝重,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作为国舅,作为宰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事潜在的巨大风险。
“辅机(长孙无忌字),”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是没有消息。”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长孙无忌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坚定:“陛下,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
李世民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受伤的鹰隼,紧盯着跪伏在地的重臣:“决断?你要朕做什么决断?放弃寻找朕的女儿吗?”
“陛下!” 长孙无忌抬起头,脸上满是痛楚与决然,“臣岂不知陛下爱女之心,痛彻心扉!臣看着晋阳长大,视若己出,心中之痛,亦不遑多让!然,陛下!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向前膝行半步,言辞恳切,字字如锤,敲在李世民的心上:“公主殿下离宫已有半月!纸,终究包不住火!如今宫中已有各种猜测流言,虽未敢明言,然暗流汹涌!若此事一旦泄露,传扬出去,我大唐皇室,将颜面何存?!”
他顿了顿,看着皇帝骤然攥紧的拳头,继续道,语气更为沉重:“一位及笄之年的嫡出公主,私自离宫,下落不明……陛下,这绝非寻常闺阁小事!此乃动摇国本之大事!天下人会如何议论?史笔如铁,会如何记载?那些藩属异邦,又会如何看我大唐天威?届时,皇室威严扫地,陛下清誉受损,甚至……甚至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编造种种不堪谣言,诽谤宫闱,离间天家!其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割在李世民的心头。他何尝不知长孙无忌所言,句句都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是一国之君,肩上扛着的是李唐的江山社稷,是贞观盛世的煌煌气象!个人的悲欢,在社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不合时宜。
“难道……难道就让朕这样……宣布……” 李世民的声音艰涩无比,后面那几个字,重若千钧,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意味着彻底的放弃,意味着亲手为心爱的女儿盖上“死亡”的印记。
“陛下,这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长孙无忌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唯有如此,方能彻底杜绝流言,保全皇室体面,稳定朝野人心!对外可宣称公主殿下旧疾复发,骤然薨逝,举行丧仪,以安天下。如此,既能保全公主身后清名,亦能保全陛下圣德,保全我大唐江山稳固啊!”
内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李世民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女儿明媚的笑脸,闪过她幼时蹒跚学步扑入自己怀中的温暖,闪过她乖巧读书时的侧影,也闪过那柏木人偶上斑驳的练功痕迹和她可能毅然决然跃出宫墙的背影……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作为父亲,他如何能亲手签署这样一份宣告?这无异于在他的心头上剜肉!
然而,御案之上,那象征着天下权柄的玉玺,冰冷而沉重。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守护者。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让整个帝国陷入可能的动荡与羞辱之中。
良久,良久。
李世民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已是一片赤红,却再无泪光,只剩下一种被权力和责任碾压过后,近乎麻木的决绝。他走到御案前,摊开一张空白的诏书用纸,取过朱笔。那支平日里挥洒自如的御笔,此刻却重似千斤,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悬在纸面上空,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拟诏……晋阳公主李明达,秉性柔嘉,夙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才继续道,“……夙承温训,然……然福薄缘悭,旧疾骤发,医药罔效,于……于贞观……某年某月某日……薨……”
“薨”字出口的瞬间,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形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御案,几乎栽倒。那支朱笔,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只是无力地跌落在诏纸上,溅开一片刺目的殷红,如同心头泣出的血。
“具体时日……丧仪规制……由尔等……斟酌去办吧。” 他背对着长孙无忌,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也空洞到了极点。
长孙无忌深深叩首,领命而去。他知道,皇帝已经做出了最痛苦,但也是身为帝王必须做出的抉择。
内书房中,只剩下李世民一人。他缓缓瘫坐在御座里,仰着头,望着穹顶繁复的藻井,目光没有焦点。一滴浑浊的泪,终于还是挣脱了束缚,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无声滑落。
社稷之重,终是压碎了一位父亲最后的心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