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仓皇退去的身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世民心中对魏王李泰那份本就因太子之事而变得脆弱的偏爱。暖阁内,香炉里青烟依旧笔直,却再也无法抚平帝王眉宇间那骤然凝聚的风暴。
李世民没有立刻发作,他甚至没有再看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的李泰一眼。他缓缓坐回棋枰旁,目光落在那些纵横交错的格线上,仿佛在复盘一局已然倾颓的棋局,又像是在审视自己过往的判断。
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李泰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想要挽回,却发现自己那些精心准备的、用来标榜仁孝、攻击政敌的言辞,在父皇那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目光(即便父皇并未看他)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丑陋。
“青雀,”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悸,“你方才,对你九弟所言,是何用意?”
李泰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只是关心九弟,怕他因与元昌过往有些交往而心中不安,故而出言宽慰……”
“宽慰?”李世民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用‘得无虑乎’来宽慰?青雀,朕还没老糊涂到听不出话中机锋的地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失望:“你是在警告他!是在用元昌、用承乾的下场来恐吓他!你是在告诉他,若敢与你相争,便是同样的结局!是不是?!”
“儿臣不敢!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啊!”李泰涕泪交加,以头抢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意识到,自己那自以为高明的一步,彻底弄巧成拙了。
“不敢?”李世民猛地站起身,俯视着脚下这个他曾寄予厚望的儿子,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凉,“你有何不敢?你结交文士,营造声望,是为何?你屡次在朕面前,明褒暗贬,攻讦承乾,是为何?你利用晋阳之事,含沙射影,将祸水引向东宫,又是为何?!”
他一桩桩,一件件,将李泰那些隐藏在“仁孝”与“才学”面具下的心思,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朕一直以为,你只是聪慧,只是急于表现,却不想……你的心思,竟已深沉至此!刻薄至此!”李世民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为了储位,你便可以如此逼迫、威胁你的亲弟弟?若他日你登上帝位,承乾、稚奴,还有朕其他的儿子,你又将如何处置?!难道真要朕百年之后,看到兄弟相残、血染宫闱的惨剧再次上演吗?!”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泰的心上,也回荡在空旷的暖阁中。
李泰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完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经营,都在父皇这连番的诘问下,土崩瓦解。父皇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欣赏与期许,而是赤裸裸的忌惮与疏离。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几位心腹重臣,已匆匆赶到殿外求见。他们显然也听闻了暖阁内的风波。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沉声道:“进来。”
长孙无忌等人入内,见到跪地不起、狼狈不堪的魏王和面色铁青的皇帝,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褚遂良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息怒。魏王殿下或有言行失当之处,然其才学……”
“才学?”李世民冷笑一声,打断了褚遂良的话,他目光扫过几位重臣,声音沉痛而决绝,“才学固然重要,然为君者,首重德行,首重胸襟!朕今日方知,何为‘刻薄寡恩’!朕今日方悟,前隋炀帝之鉴未远!”
他指向李泰,对众臣道:“尔等皆言青雀类朕,今日朕便告诉尔等,朕当年于秦王府,虽与隐太子(李建成)相争,却从未想过要对元吉(李元吉)等年幼弟弟赶尽杀绝!更不会以此等手段,胁迫恐吓!”
他停顿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道:“昔日,朕立承乾为太子,又过于宠溺青雀,礼秩甚至超过承乾,以至于酿成今日兄弟阋墙之祸,此朕之过也。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立青雀,则承乾与稚奴,皆不得保全!此非朕愿见之局面!”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皆神色一震,已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意。魏王李泰,已然出局。
李世民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将魏王……带下去。令他回府反省,无朕旨意,不得入宫。”
两名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如同失了魂般的李泰,向外走去。李泰没有挣扎,也没有再求饶,只是失神地望着地面,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暖阁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李世民独自一人,望着棋枰上那盘残局,久久不语。废一子(承乾),又弃一子(青雀),这盘立储之棋,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晋王李治方才离去的方向。那个性情仁厚、甚至显得有些怯懦的幼子,此刻在他心中,似乎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分量。
帝心逆转,只在顷刻之间。魏王府门前曾络绎不绝的车马,自此开始变得门可罗雀。而一场关乎大唐国本的全新考量,正在这位身心俱疲的帝王心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