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太极宫承天门城楼上的报晓鼓声,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闷,一声声敲在等候入朝的百官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连秋日初升的阳光,透过微薄的晨雾洒在御道两旁肃立的仪仗卫士甲胄上,也泛不起丝毫暖意,反而映出一片冷冽的寒光。
几乎所有够品级参与常朝的官员,都已通过各自渠道,隐约感知到昨夜宫中不同寻常的动静。皇帝深夜密召房、长孙二位重臣,两仪殿灯火彻夜未熄,种种迹象都表明,一场关乎朝局走向的巨大风暴即将来临。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担忧或窥探,都聚焦在文官班列首位那个身着紫色朝服、手持象牙笏板的身影——司徒、宋国公萧瑀身上。
萧瑀竭力维持着平日里的肃穆威仪,腰背挺得笔直,花白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血丝,紧握笏板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昨夜府中心腹虽未能探知宫闱具体,但那不同寻常的寂静与冯德亲自出宫的神秘行踪,已让他如坐针毡。他心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最大的担忧,便是洮州之事东窗事发。此刻,他只能强自镇定,将一切希望寄托于皇帝对关陇旧族势力的忌惮,以及那些证据可能存在的“不完整性”上。
“陛下驾到——”内侍悠长的唱喏声打破死寂。
李世民身着赭黄龙袍,头戴通天冠,在仪仗簇拥下缓步登上御座。他的面容平静无波,甚至比往日更添几分温和,但那双扫视群臣的眸子,却如古井寒潭,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寻常的礼仪程序过后,殿中监唱道:“有本早奏,无事卷帘。”
按照惯例,本该有官员出班奏事,但今日,大殿之上一片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惊雷”。
李世民似乎并未察觉这异常的气氛,目光缓缓掠过众臣,最终定格在萧瑀身上,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爱卿。”
萧瑀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出班,躬身应道:“老臣在。”
“爱卿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于国有大功。如今年事已高,仍为国事操劳,朕心实有不忍。”李世民的话语听起来充满了体恤之情,“朕观近日爱卿鬓角又添白发,可是政务过于繁重所致?”
萧瑀心中一紧,皇帝越是这样和风细雨,他越是感到不安,只能谨慎答道:“老臣蒙陛下信重,敢不竭尽全力?些许辛劳,分所应当。”
李世民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爱卿忠心可嘉。然,朕以为,栋梁之材,亦需善加保养。为使爱卿能更好地为朕分忧,颐养天年,朕决议,加授爱卿为太子太傅,晋爵一级,赐金印紫绶,允其开府仪同三司。望爱卿能以其深厚学识与经验,多多辅佐太子,匡正得失。”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太子太傅,乃是东宫三师之一,地位尊崇无比,名义上是太子的老师,是无数臣子梦寐以求的荣誉巅峰。开府仪同三司,更是极高的礼遇,意味着其仪仗待遇可比照三公。然而,在场的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谁不明白,这看似隆恩浩荡的晋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司徒已是极品,再加太子太傅,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开府”之权,对于早已位极人臣的萧瑀而言,实际意义有限。最关键的是,这道任命,只字未提萧瑀原本担任的、掌握实际行政权力的宰相(如尚书仆射或中书令等)职务!
这分明是明升暗降,是要将萧瑀从帝国的权力核心——宰相议事堂中,“礼送”出去!
萧瑀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杯“敬酒”真的端到面前时,那其中的苦涩与冰冷,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御座上那道目光中的冰冷警告:你的罪证,朕已掌握;给你体面,是看在旧勋和稳定上;若再不识抬举,下一步便是雷霆万钧!
他喉咙发干,想要说些什么辩解或推辞的话,但在皇帝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深深俯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感激:“老臣……老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体恤老臣,隆恩如此,老臣……感激涕零,唯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群臣,语气转而严肃:“然,洮州之失,丧师辱国,朕心甚痛!边关将士浴血,竟因内部疏失而功亏一篑,此风绝不可长!”
接着,他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直接点名兵部、吏部、以及几位相关的节度使、都督,厉声诘问防守部署、将领选拔、后勤补给等方面的“疏忽”与“失职”。他并未提及半个字关于“通敌”或“内应”,所有的指责都严格限定在军事失利的常规问责框架内。
在皇帝强大的威压和早有准备的证据(这些证据恰好避开了通敌的核心,只集中在行政和军事失误上)面前,被点名的官员,尤其是那些与萧家关系匪浅者,战战兢兢,无力辩驳。随后,一道道人事任免的诏令由中书舍人当场宣读:
陇右道某位与萧家联姻的副都督,“年迈体弱”,调回京师任闲职;兵部一位负责舆图存档的郎中,“玩忽职守”,贬为外州司马;吏部一位考核过某失关校尉的考功员外郎,“察举失当”,左迁他职;甚至一位与萧家过往甚密、但在这次事件中并无直接责任的户部侍郎,也被以“需要历练”为由,平调至一个油水少、权力小的部门……
每一道诏令,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巧妙地切断了萧瑀在朝堂、军队中的一条重要脉络。这些调动看似合情合理,甚至有些还带着“照顾”的色彩(如调回京师),但组合在一起,效果惊人——萧瑀经营多年的权力网络,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朝会中,被以“合法合规”的方式,拆解得七零八落。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真正意图。这是敲山震虎,更是精准的削藩!皇帝没有动用任何酷烈的手段,没有掀起任何血雨腥风,仅仅通过一次看似平常的人事调整,便兵不血刃地瓦解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集团。
萧瑀站在原地,听着那一项项任命,身体微微摇晃。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殿外的秋风更冷。他知道,萧家完了,至少在他这一代,权势已经烟消云散。皇帝留了他和家族的性命与表面尊荣,却抽走了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种惩罚,比一刀杀头更加残忍,是一种慢性的、公开的凌迟。他几乎能感觉到周围同僚目光中的同情、嘲讽、以及兔死狐悲的复杂情绪。
朝会终于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李世民率先起身离去,背影挺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政务处理。
百官们沉默地依次退出大殿。萧瑀走在最后,脚步蹒跚,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阳光照在他崭新的太子太傅冠服上,那耀眼的紫色,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和沉重。他知道,从今日起,他虽位极人臣,却已远离了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成了一个被供奉起来的泥塑木雕。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要命的铁证。
宫门外,一些官员远远地看着萧瑀落寞的背影,低声议论着,目光复杂。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心中重新评估着朝堂的格局,思考着未来的站队。一场风暴看似以最温和的方式平息,但水下的暗流,却因这场未竟的清算,开始更加汹涌地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