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溃散,如同退潮般消失在暮色四合的戈壁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惊魂未定的商旅,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尘土与淡淡血腥气。残阳的最后一线余晖,如同不忍离去的叹息,将整个古隘口染成一片凄迷的暗金色。劫后余生的寂静,比之前的厮杀更显沉重,只有受伤者的呻吟、骆驼不安的响鼻,以及篝火被重新点燃时柴薪噼啪的脆响,打破了这凝固般的氛围。
商队首领,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但此刻仍带着惊惧的粟特老者,在几名护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他先是向那白衣公子郭震深深一躬,声音哽咽:“多谢郭公子仗义出手!老朽阿史德·沙普尔,代表全队上下百余口,感激不尽!若非公子,我等今日必成荒漠枯骨矣!”
郭震连忙侧身避过,伸手扶住老者,俊朗的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老丈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分内之事。更何况,若非这位……”他目光转向一旁静立如松的东方墨,眼中敬意更浓,“……若非这位东方先生雷霆一击,震慑群丑,单凭郭某一人,恐怕也难以挽回败局。”他言语诚恳,毫无居功之意,将大半功劳归于东方墨。
沙普尔老人这才恍然,意识到真正扭转乾坤的是这位气度超凡、沉默寡言的青衣客。他连忙又向东方墨行礼,姿态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敬畏:“老朽眼拙,多谢东方先生救命大恩!先生神技,真乃天人也!”他身后的商队众人,无论受伤与否,也都纷纷向东方墨和郭震投来感激涕零的目光,一些妇人甚至拉着孩子跪下磕头。
东方墨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依旧平淡:“举手之劳,诸位不必多礼。当务之急,是救治伤者,清点损失,加强戒备,以防贼人去而复返。”他的话语简洁,却直指要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沙普尔老人连声称是,立刻指挥还能行动的人手忙碌起来。有人负责照顾伤员,有人收拢惊散的驼马,有人将散落的货物归拢整理,并派出哨探在四周警戒。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商队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与组织性。
很快,几处较大的篝火在绿洲边缘的空地上熊熊燃起,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带来了温暖与光明。沙普尔老人命人取出最好的食物和美酒,坚持要设宴款待两位恩人。烤得金黄流油的羊羔肉、香气扑鼻的胡饼、晶莹剔透的葡萄干,还有那盛在精致皮囊中的、色泽醇厚的西域葡萄美酒,被一一摆放在铺开的毡毯上。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众人劫后余生的脸庞,气氛渐渐从悲戚转向一种带着庆幸的舒缓。郭震性情豪爽,经过一番调息,已恢复了大半精神,他主动举起斟满美酒的夜光杯,对东方墨道:“东方兄,今日得见兄台风采,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郭某平生自负,今日方知浅薄。这一杯,敬兄台救命之恩,更敬兄台超凡技艺!”说罢,一饮而尽,动作洒脱利落。
东方墨亦举杯相迎,他饮酒的姿态优雅而克制,浅尝辄止,但眼神中却对郭震的豪迈流露出些许欣赏。“郭兄过谦了。兄台诗剑双绝,侠义为怀,已是世间难得。墨不过是恰逢其会。”他的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越。
沙普尔老人和几位商队头面人物也纷纷敬酒,表达感激之情。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沙普尔老人感慨道:“郭公子诗名,老朽早有耳闻,今日亲见公子仗剑除奸,更是钦佩。不知公子可否即兴赋诗一首,让我等粗人也沾些文气,压压惊魂?”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郭震本就有意抒怀,此刻酒意微醺,豪兴遄飞,便也不推辞。他朗声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篝火照耀的空地中央。他并未拔剑,而是以手代剑,随着胸中激荡的意气,缓缓舞动起来。动作虽缓,却自有一股剑意的神韵流转其间。
他目光扫过手中并不存在的“剑”,仿佛在凝视一件绝世神兵,继而仰首望天,声调由低沉转为高亢,一首磅礴诗篇如江河倾泻,奔涌而出: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开篇即以古老传说起兴,描绘宝剑铸成时的天地异象,气势恢宏。)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点出宝剑的来之不易与珍贵,暗喻人才需千锤百炼。)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极尽描绘宝剑装饰之华美,剑匣如琉璃,纹饰如莲花金环映月,光彩夺目。)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写宝剑生逢太平盛世,有幸被君子佩戴用于防身,暗含对清明时代的向往。)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刻画剑身内在的神韵,暗光流转如青蛇,纹路片片似龟鳞,古朴而神秘。)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言此剑不仅与游侠为伴,更曾追随真正的英雄,身份不凡。)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笔锋一转,慨叹宝剑中途被遗弃,埋没在荒芜之地,充满不平之气。)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最后两句,石破天惊!即使被尘土埋没,暂时无用武之地,但宝剑的锋芒锐气,依旧每夜直冲云霄!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豪情、何等的坚韧不拔!)
郭震吟诵之时,时而缓步沉吟,时而扬臂昂首,将诗中宝剑的辉煌、沉寂、不屈与冲天豪气,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最后一句“犹能夜夜气冲天”,他几乎是长啸而出,声震四野,连篝火都仿佛随之猛地一旺!满座皆被这澎湃的诗情与豪气所感染,即使是不通文墨的商队护卫,也能感受到那股不甘沉沦、期待建功立业的壮志雄心,一时间竟忘了喝彩,沉浸在那诗剑交织的意境之中。
这便是后世传诵的《古剑篇》雏形,在此情此景之下吟出,更添几分苍凉悲壮与豪迈不羁。
吟罢,郭震收势而立,微微喘息,目光炯炯地看向东方墨,其中既有展示才情的期待,更有对知音品评的渴望。
东方墨静听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叩击,仿佛在回味那诗的韵律与精神。片刻后,他举杯再次向郭震致意,眼中的欣赏之色不再掩饰:“郭兄此诗,以剑喻人,托物言志。剑胆琴心,气冲霄汉。尤其末句‘犹能夜夜气冲天’,非胸有丘壑、志存高远者不能道也。宝剑尘埋,终难掩其锋芒;英雄未路,必有腾达之时。此诗此志,当浮一大白。敬郭兄,敬这不屈的冲天剑气!”
他这番话,不仅点出了诗歌的精髓,更道破了郭震的心志。郭震闻言,心中大为震动,知己之感油然而生,激动之下,再次满饮一杯,朗声道:“知我者,东方兄也!”
篝火跃动,映照着两张同样卓尔不群的面庞,一杯浊酒,一首豪诗,无形中已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沙普尔老人等人虽不能完全领会其中深意,但见两位恩人相谈甚欢,也倍感欣慰,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夜空下,大漠中,这小小的绿洲营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侠义的感激,以及一种文人侠士之间惺惺相惜的温暖氛围。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