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最深处的暖殿,酥油灯的长明火苗将松赞干布的身影投在绘有金刚橛与祥云图案的墙壁上,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翻腾的心绪。东方墨离去已有一个时辰,殿内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缕冷冽而神秘的气息。这位年轻的赞普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盘坐在豹皮垫上,面前摊开着论钦陵最新送来的军报,字里行间依旧是咄咄逼人的请战与索要物资,但在松赞干布如今听来,却格外刺耳。
他闭上眼,东方墨那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再次回响: “雄鹰翱翔于天,离不开地面的掌控……” “这只雄鹰如今正与另一只巨鹰缠斗,若其羽翼过于丰盈,以致忘了归巢之路……” “贵国东部几个与论钦陵家族素有嫌欠的部落,近来似乎与我大唐边境的某些商人往来异常密切……”
每一句,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松赞干布内心深锁的忧虑之门。他并非昏聩之主,统一高原的历程让他对权力平衡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论钦陵的才干毋庸置疑,是吐蕃的利刃,但这把利刃如今锋芒太盛,几乎要灼伤握刀的手。持续的战事,消耗的是吐蕃的元气,肥硕的却可能是噶尔家族的权势。那些关于“功高震主”的流言,以前他只当是政敌的诽谤,如今在那神秘来客的点拨下,却显得如此真实而迫近。
更重要的是,那神秘人展现出的能力——悄无声息潜入禁宫,对吐蕃内情了如指掌——让松赞干布意识到,大唐绝非只有正面战场上的李积。其背后隐藏的力量,深不可测。继续硬碰硬,即使一时得利,长远看,吐蕃很可能被拖入无尽的战争泥潭,最终耗尽国力,甚至从内部瓦解。
“罢兵……和谈……”松赞干布喃喃自语。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意味着要压下军方高涨的士气,要面对国内主战派的质疑,甚至可能暂时损害他个人的威望。但作为赞普,他必须超越一时的胜负,考虑吐蕃的百年国运。
天色微明时,松赞干布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雄主的决断。他敲了敲案几旁的金铃。
“传令:即刻召集尚论、囊论(吐蕃高级官职),以及各主要氏族首领,于日光殿议事!”
日光殿内,气氛凝重。被紧急召来的重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赞普为何在此时举行朝会。当松赞干布沉稳地提出“暂停大规模攻势,转向与唐和谈,寻求划定边界、互通有无”的战略转向时,殿内顿时像炸开了锅。
“赞普!”论钦陵的叔父,同样位高权重的噶尔·东赞域松率先出列,情绪激动,“我军士气正盛,连连克捷,岂可因小挫而弃大功?此时言和,无异于纵虎归山,前功尽弃!唐军疲态已显,只要再坚持数月,必能突破其防线!”
另一位与噶尔家族结盟的军方将领也大声附和:“是啊赞普!将士们浴血奋战,就等最后一击!此时后撤,如何向死去的英魂交代?”
支持战争的声浪一时高涨。松赞干布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扫过其他臣子。他看到一些老成持重的贵族面露思索,看到一些与噶尔家族有隙的首领眼中闪过幸灾乐祸或支持赞普的神色。
待主战派的声音稍歇,松赞干布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东赞域松,还有诸位将军,你们的勇武与忠诚,本王深知。然,你们只看到前线捷报,可曾看到国内仓库渐空?可曾听到后方部落因抽调青壮而起的怨言?可曾算过,每向前推进百里,我们的粮道要延长多少,风险要增加几成?”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环视众人:“打仗,打的是国力,是民心!我军善战,但大唐疆域万里,人口千万,其国力是我吐蕃数倍!与其拼尽国库,赌一时之胜败,不如趁现在局势有利,见好就收,通过和谈换取实实在在的边界安宁与互市之利。让我们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让我们的战士回家放牧耕种,积蓄力量,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他特意将目光投向几位非军方核心的大臣:“况且,真正的强大,不仅仅是开疆拓土,更是让吐蕃的文明、制度得以巩固和发展。与大唐和谈,并非示弱,而是为了有机会学习其先进技艺、文化,取长补短,方能让我吐蕃真正立足于高原,乃至更强!”
这番话,既有对现实的冷静分析,又描绘了长远发展的蓝图,更重要的是,巧妙地将“休战”与“强国”联系起来,并暗示了引入文明以平衡军方势力的意图。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一些原本中立的贵族开始点头。噶尔·东赞域松等人脸色难看,还想争辩。
松赞干布却不给他们机会,语气转厉:“此事,本王意已决!并非与诸位商议,而是告知!”他展现出绝对的王者权威,“论钦陵将军处,本王会亲自下旨说明。眼下首要之务,是稳固现有防线,并着手准备与唐使接触事宜。谁若再敢妄言兴兵,扰乱国策,休怪本王不顾旧情!”
最后的几句话,如同寒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声音。赞普的意志已然明确,且理由充分,更动用了最高权力。噶尔·东赞域松等人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咬牙躬身领命。
朝会散去,松赞干布独自立于殿中,望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朝阳,长长舒了一口气。力排众议,定下和谈之国策,这第一步,他成功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大的风波,或许还在后头。而那个神秘唐客的身影,和他所带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成为他做出这个重大转折的、最关键的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