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偏殿的灯火,接连数日彻夜未熄。浓重的墨汁混合着熏香与一股压抑的焦灼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军报、地图、臣工奏议,如同乱葬岗般,昭示着帝国中枢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李世民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双深邃的“龙瞳”深处,愤怒的火焰已被一种更冰冷、更锐利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属于顶尖猎手的审视与怀疑。连日来的议事,看似众说纷纭,主张强硬反击者有之,建议谨慎防守、遣使议和者亦有之,但所有的讨论,都绕不开一个核心的、令人如鲠在喉的问题:吐蕃此次进攻,为何能如此精准、如此致命?
他反复审视着那份洮州失守的详细军报(其中部分细节已被百骑司核实补充):“野狼谷……地图未载之绝险……守崖校尉及麾下五十人尽数被毒杀,未见搏斗……城墙暗门由内开启……”
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理智上。这绝不是简单的军事失利,这是一场里应外合的背叛!而且,这个“内应”,能量之大,对边防了解之深,绝非寻常边吏或低级军官所能为。它必须是一个能接触到核心边防部署、甚至能影响部分人事安排的高层人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殿内参与议事的几位重臣。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国忧民,每个人的谏言听起来都似乎有理有据。但在这冠冕堂皇之下,是否藏着魑魅魍魉?
他想起了晋王李治前些日子那番关于“内患不清,外敌难靖”的言论,当时只觉儿子见识增长,如今回味起来,却仿佛别有一番深意。治儿……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基于史书的泛泛而谈?
更让李世民心神不宁的是,昨日傍晚,在他独处片刻疲惫小憩时,恍惚间似乎听到武媚在旁轻声诵读《左传》,其中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清晰地传入耳中。醒来后询问内侍,却都说武才人近日并未奉召前来。是梦境,还是……?他深知那个女子心思玲珑,若她真有此意,借此古语讽谏,其胆识和洞察力,更是令人心惊。
所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军报的疑点、李治的暗示、那似幻似真的诵读声,还有百骑司密报中提到的,萧府近日不正常的车辆出入、以及与某些边境官员过往甚密的记录——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条名为“怀疑”的丝线,渐渐串连起来。
萧瑀……他的国舅,关陇集团的巨头之一。难道真的是他?
这个念头让李世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若真是萧家,那就不仅仅是通敌,更是动摇国本的重罪!但……证据呢?目前所有的,都只是推测和间接的线索。动一个根基如此深厚的庞然大物,若无铁证,必将引发朝局地震,甚至可能给外敌可乘之机。
“陛下,兵部与户部已初步拟定了增援陇右、固守岷州的方略,请陛下御览。”房玄龄的声音将李世民从沉思中拉回。
李世民接过奏章,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房玄龄,又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下首、面色看似沉痛却难掩一丝僵硬的萧瑀,缓缓道:“增兵固守,是必然之举。然,若不斩断幕后黑手,今日增兵洮州,明日敌人或可再破他处。朕要的,不仅是退敌,更要揪出这吃里扒外的国贼!”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遍殿内每一个角落。众臣闻言,皆是一凛,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帝王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萧瑀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玄龄,”李世民不再看萧瑀,转而吩咐房玄龄,“增兵之事,由你总揽,务必稳妥。另,传朕密旨与百骑司……”他压低了声音,仅容近前几人听闻,“……给朕彻查洮州失守前后,所有可能与外界有异常接触的官员、将领,无论品级高低!特别是关于边防地图、关隘部署、人员调动的任何蛛丝马迹!一有发现,直接密报于朕!”
“臣,遵旨!”房玄龄神色凝重地领命。
几乎在同一时刻,西市地下密室内,东方墨也收到了“墨影”传来的最新密报。绢帛上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鱼已惊,然网未收。巢穴有异动,恐欲断尾潜遁。‘货’已上路,沿河西道,伪装商队,计三批,护卫森严。‘钥匙’或在其中。”
东方墨眼神一凛。“货”已上路?萧家果然开始转移核心罪证或者关键人物了!想断尾求生?没那么容易!
他立刻下达指令:“通知‘墨刃’,按丙号预案行动。目标:河西道上的三支‘商队’。任务:拦截、搜查、获取‘钥匙’。若遇抵抗,格杀勿论!但务必造成‘遭遇马匪’或‘意外事故’之假象。行动必须快、准、狠,不得留下任何与我等相关的痕迹!”
命令化作无形的电波,传向远方。一场在帝国阴影下的追逐与拦截,悄然展开。
长安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闷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然吹动了朝堂的帷幕,掀起了江湖的暗涌。帝王的疑心,暗处的利刃,都已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最终的清算,或许不会在明日朝会,但风暴的旋涡,已然开始加速旋转。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根绷紧的弦,即将到达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