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那番近乎赤裸的真诚倾诉,如同将一颗在深宫重压下挣扎、既脆弱又闪烁着仁善微光的灵魂,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东方墨面前。亭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唯有山风掠过岩壁的呜咽,以及铁釜中残茶偶尔冒出的细微气泡声。
东方墨并未立刻回应那份沉重的情感。他目光沉静,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只是让那些话语在这山间清气中自然沉淀。良久,他才缓缓提起那已显沉旧的铁釜,将最后一点温热的茶汤注入李治面前的陶盏。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殿下心中的困惑,如山间云雾,聚散无常,本是常态。”他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迷雾的力度,“然云雾遮眼时,往往只需登高一步,或待清风一缕,便可窥见本真。”
他并未直接评价李治的自卑、忧虑或恐惧,而是将目光投向亭外那株从石缝中顽强生长的松树,话锋也随之转向。
“殿下看那松树,生于岩隙,根系盘错于贫瘠石土,姿态或许不及平原之木挺拔端直,甚至有些……丑陋。”东方墨的语气平淡无波,“然而,正因其生于逆境,每一寸生长皆需与严酷抗衡,故其木质尤为坚韧,其形态反得自然造化之奇崛。若以寻常园林观赏之木的标准衡量它,岂非失其真味,亦失其可贵之处?”
李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微微一动。
东方墨继续道:“陛下扫平六合,一统天下,如同开凿运河,疏浚壅塞,奠定万世之基业,此乃开创之功,需的是雷霆手段、钢铁意志。然运河既通,所需者,非是继续开山劈石的巨斧,而是能细心维护河道、调节水流、滋养两岸良田的……润泽之手。”
他的目光转回李治,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光流转:“殿下自谦体弱,不善骑射,拙于争锋。然则,治国之道,岂独恃武力与机辩?仁厚之心,细察之智,容人之量,乃至……对细微疾苦的感知,对平衡和谐的追求,莫非不是另一种力量?一种于承平之年,或许更为珍贵的力量?”
“这……”李治怔住,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父皇与兄长的光芒太过耀眼,他一直下意识地用他们的长处来对比自己的短处,却从未想过,自己所有的,或许是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不可或缺的资质。
“至于兄弟之事,”东方墨语气略沉,如同磐石落入深潭,“殿下忧心骨肉相残,此乃至善之念。然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有时,退避未必能求得周全,锋芒过盛亦可能招致倾覆。”他随手从石桌缝隙中拈起一颗被风吹来的黑色野果棋子般的种子,置于桌面。
“殿下可知弈棋之道?”他忽然问。
李治点头:“略知一二。”
“棋局之中,有时一味贪图实地,攻势凌厉,反而露出破绽,为敌所乘。”东方墨用指尖轻轻点着那颗“棋子”,“而有时,看似退守一隅,甚至舍弃边角,实则稳固根基,联结大势,待对手气竭或露出破绽之时,方能后发先至,一击而定。其中取舍进退,非关怯懦,实乃智慧与格局。殿下……可明白?”
他以棋喻事,并未明指具体人事,却让李治瞬间联想到朝中局势,心中豁然开朗!他一直以为只有进与退、争与不争两种选择,却从未想过,还有一种更高明的“守”与“待”,一种基于长远大势的沉稳与耐心。
东方墨观察着他的神色,知他已有所悟,便继续道:“殿下心存仁念,不欲见纷争,此乃基石。然仁并非懦弱,更非毫无原则。真正的仁,是内有圭臬,外示圆融;是洞悉人性之幽暗,却仍持守心中之光明;是即便身处漩涡,亦能明辨是非,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时该静如处子,何时该动如脱兔。”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愈发悠远,仿佛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意味:“这大唐江山,经陛下励精图治,已如一幅浓墨重彩、气势磅礴的巨画。然巨画之下,亦有细微笔触需要勾勒,有局部色彩需要调和,有因岁月风雨而产生的皴裂需要细心修补。未来……或许需要的,正是一位能体会这画卷每一处细微脉络,能以耐心与仁心去润泽、去守护,使其不至于因过于刚猛而崩裂,亦不因过于保守而失色的……执笔人。”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照亮了李治心中层层叠叠的迷雾!
他不再仅仅看到自己的不足,而是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拥有的、与众不同的价值。他不再将眼前的困境看作是无解的死局,而是开始以一种更高、更远的视角去审视未来的可能性。那沉重的压力依旧存在,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可以称之为“希望”和“方向”的东西。
他怔怔地看着东方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豁然开朗的清明。眼前这位年轻的青衫客,其眼光之超卓,格局之宏大,对人心世事洞察之深刻,简直如同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先生……”李治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您……您究竟……”他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但这一次,含义已截然不同。之前是疑惑与警惕,此刻却是满满的敬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依附和求教的渴望。
东方墨却只是淡然一笑,仿佛刚才那番足以点醒一位未来帝王的言论,只是随口闲谈。他抬手,指向山谷间不知何时架起的一道彩虹,七彩斑斓,横跨云雾之上。
“殿下你看,风雨之后,自有天光化虹。世间迷局,亦复如是。”他语气缥缈,“关键在于,是否拥有一双能穿透迷雾,看见本心的眼睛。”
片语之间,江山迷局似已被点破一角。 潜龙于渊,得此点睛之语,虽未腾飞,其心已渐明,其志已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