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圣宫后山的幽径,仿佛通往另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李治信步而行,渐渐将道观的飞檐翘角与袅袅香烟抛在身后。两名内侍深知主子喜好清静,只远远缀着,不敢近前打扰,身影在林木掩映间若隐若现。
越往深处,人工开凿的痕迹便越发淡去。石阶变得模糊不清,常需踏着厚厚的落叶前行,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四周愈发寂静。古木愈发苍劲,枝叶交错,将天空切割成碎片,阳光只能费力地钻过缝隙,投下零星晃动的光斑。空气湿润而清凉,弥漫着腐殖土、青苔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淡冷香。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从灌木丛中窜起,或是松鼠抱着松果敏捷地跃过枝头,便是这静谧天地间最大的动静。
李治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安宁之中。宫中的喧嚣、课业的繁重、还有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政治压力,似乎都被这苍翠的屏障暂时隔绝了。他放缓了脚步,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山风拂过面颊的轻柔触感,聆听着自然最原始的絮语,胸中那股时常盘踞的、难以言喻的滞涩与郁结,仿佛正被这山野灵气一点点化开。
他循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樵径,不知不觉行至一处略为开阔之地。此地三面环着陡峭的山壁,壁上爬满苍苔,点缀着几株顽强生长的矮松。一面则向着山谷方向敞开,视野极佳,可以望见远处层叠的山峦和山谷中蒸腾的、如同牛奶般的云雾。一座小小的、显然已荒废多年的石亭歪斜地立在山崖边,亭角坍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石凳上厚厚的积尘和枯枝。
然而,吸引李治目光的,并非这残破的石亭,也非那壮阔的云海山色。
而是在那石亭之外,临崖而立的一块光滑如镜的巨岩之上。
一人,一青衫。
那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松,却又异常放松自然,仿佛已与这山崖、这云雾、这天地融为一体。一袭简单的青布长衫,在山风中衣袂飘举,勾勒出清瘦而蕴含着某种内在力量的轮廓。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随风拂动。
他似乎正在极目远眺,又似乎只是在静静感受着什么。手中并未持任何器物,只是那么随意地负手而立,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超然物外的气度,仿佛不是尘世中人,而是偶然谪落凡间的仙人,或是久居于此的山精鬼魅,偶然显出了形迹。
李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呼吸也放轻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宫中多见的是谨小慎微的宦官、刻板严肃的师傅、或是恭敬逢迎的臣子、乃至他那英武逼人的父皇和兄长们。他们身上都带着强烈的人间烟火气,或为权,或为利,或为名,或为责任所牵绊。
而眼前这人,却如此不同。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隔绝尘嚣的宁静光环,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疏离与自由。明明只是看到一个背影,李治却奇异地感觉到,此人内心世界的广袤与深邃,远非眼前这片山色所能局限。
就在李治怔忪之际,一阵山风忽而卷过,带来更浓的云雾,同时也送来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越空灵的……乐声?
那并非琴瑟筝笛任何一种他所熟悉的乐器之声,更像是一片薄薄的玉石、或是一截特殊的竹叶,被气流以某种奇妙的角度吹拂而过,发出的自然鸣响,不成曲调,却蕴含着某种直击心灵的韵律与天地至理。
是那青衫客所为?李治凝神细看,却并未见他有何动作。
风过稍歇,那奇异的乐声也随之消失,仿佛只是天地间一次偶然的呼吸。
那青衫人似乎并未察觉身后有人,依旧静立不动,仿佛化作了山岩的一部分。
李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好奇与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自幼生长于深宫,所见所闻皆有定规,何曾遇到过如此超逸绝伦的人物?此人是谁?为何独处于此?是隐士?是道人?还是……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心中那强烈的好奇与一丝想要靠近那份宁静的渴望,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脚下也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枯枝被踩断的细微声响,在这极度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青衫人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他缓缓转过身来。
云雾恰在此时略微散开,一束天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他身上。
李治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并非想象中仙风道骨的老者,而是一位极其年轻的男子,看年纪似乎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面容清俊,线条分明,肤色是健康的润白,并非久病之人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澄澈明净,却又仿佛蕴藏着星辰运转、四季轮回的奥秘,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与淡然。
他的目光落在李治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惶恐,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寻常人见到他衣饰后应有的敬畏揣度,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如同看着山间的一棵树、一块石,自然至极。
然而,在那平静的目光深处,李治却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仿佛是……了然?
仿佛他早已知道李治会来到这里,仿佛他等的就是他。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山风再起,吹动两人的衣袍,云雾缭绕其间。
“此处风大,”青衫人率先开口,声音清朗平和,如同玉石轻叩,在这空寂的山谷中悠然回荡,“殿下乃万金之躯,不宜久立。”
他竟一口道破了李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