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丰县县长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那个在清河县人群里贼眉鼠眼的男人,此刻正像条丧家之犬,站在办公桌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魏东来坐在宽大的皮质靠背椅里,身体前倾,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县县长,”男人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复述,“清河县的钱…收上来了。排队交钱的人,从工地门口一直排到街角,把路都堵死了。那个叫‘算盘张’的财政局长,数钱数得满头大汗,桌子上堆得跟小山一样.....”
“砰!”
话音未落,一个搪瓷缸子擦着男人的头皮飞了过去,狠狠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留下一个难看的凹痕和一片湿漉漉的茶叶。
“废物!饭桶!”魏东来猛地站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绕着办公桌来回踱步,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钱收上来了?
怎么可能!那帮穷哈哈的泥腿子,连买盐的钱都得算计着花,会拿出几百上千块去买一堆钢筋水泥的空架子?他们脑子被驴踢了?”
他停下脚步,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几乎是把脸贴在了对方脸上,“你给老子说实话,是不是姚和韵那个老狐狸,又搞了什么强行摊派的把戏?”
“没…没有,县长,真没有!”男人快要哭出来了,“都是老百姓自愿的!不光清河县的,连咱们县和隔壁几个县都有人跑过去交钱!他们说…他们说信得过姚县长和那个叫李默的小子,跟着他们有肉吃.....”
“放屁!”魏东来一把将他推开,男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有肉吃?
这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魏东来的心口上。
清河县吃上肉了,那他安丰县吃什么?吃土吗?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梁骨缓缓向上爬。
他原以为,姚和韵和李默搞的那个“希望大街”,步子迈得太大,资金链一断,就会成为全地区的笑话。
他甚至连幸灾乐祸的电报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清河县工地停工,民工闹事,然后他再以一个“关心邻县”的姿态,去地区领导面前“恰如其分”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忧虑”。
可现在,笑话没看着,人家反而摆了一场他连看都看不懂的饕餮盛宴。
预售?
提前卖未来的东西?
魏东来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开始是鄙夷和不屑,可慢慢地,那鄙夷变成了震惊,震惊又化为了深深的忌惮。
他猛地一拍大腿!
妈的!他想通了!
这手法的核心,不在于“卖”,而在于“信”!
李默那小子,从便民运输点开始,一步一步,已经把他个人的信用,和清河县政府的公信力,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老百姓尝到了甜头,他们不信什么大道理,他们只信那个能让他们吃饱饭、穿上新衣的人!
所以,李默卖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他卖的是他自己!
这一招,做得好,就是万民拥戴,风调雨顺;做得不好,就是投机倒把,空手套白狼!
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投机倒把了!
这是把人心当杠杆,把政府公信力当抵押,去撬动整个民间的资本!
这玩法,别说在这八十年代初,就是把那些传说中的华尔街资本家从坟里刨出来,看到这一幕都得当场落泪,直呼祖师爷!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魏东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后背发凉。
他原本只是嫉妒,现在却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
清河县这口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周围的人闻着味儿都过去了,他安丰县这口冷锅里,最后那点人气和资源,迟早要被吸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另一个手下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混杂着幸灾乐祸和恐惧的表情。
“县长,清河县那边,又出新布告了!”
“又怎么了?”魏东来没好气地吼道。
“他们…他们说因为第一批商铺太火爆,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决定提前启动‘希望大街’二期工程的规划!还说…还说这次在一期没抢到好位置的,到了二期的时候会有优先选择权!”
“什么?!”魏东来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但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了愤怒和恐惧,反而是一种病态的狂喜。
他笑了,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哈!好!好!真是太好了!”他指着清河县的方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姚和韵!李默!你们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一期还没盖利索,就敢画二期的大饼?你们这是疯了!是彻底疯了!”
他终于找到了对方的死穴。
一期预售,你还能说是为了解决资金困难,是急中生智的无奈之举。
可这二期一搞,性质就全变了!
这就不是解决问题,这是在主动创造泡沫!是赤裸裸的圈钱!
这种事,老百姓高兴了,拿到优惠的商户高兴了,县政府收上钱也高兴了。
可谁不高兴?在一旁看着的、没占到便宜的、以及最关键的——上级领导,绝对不会高兴!
这已经不是“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了,这是在公有制的土地上,硬生生催生出了一个怪胎!
“笔墨伺候!”魏东来一声断喝,眼神里闪烁着恶狼般的光芒。
他要告状!他要向省里告御状!
他要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
他魏东来上面也是有人的!
省计委的刘副主任,虽然官不大,但位置关键,最是反感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所谓改革。
而且刘副主任一直觉得地区陈克清市长太过偏爱姚和韵和钱三江那样的“闯将”,正愁找不到由头发难。
这次,就是他送给刘副主任的投名状!
他抓起笔,蘸饱了墨水,在稿纸上奋笔疾书。他没写清河县经济搞得多好,民心多凝聚,他只写了几个字:财政崩溃、寅吃卯粮、预售未来、制造恐慌、扰乱市场、与民争利、动摇国本!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写完,他把信纸吹干,小心翼翼地折好,装进信封,郑重地交给心腹手下。
“立刻,马上!送到省城刘副主任手上!要亲手交给他!”
“是!”手下领命而去。
魏东来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张天罗地网,正在向清河县,向姚和韵,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默头上罩去。
他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藏了许久的西凤酒,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
“李默....姚和韵....”他喃喃自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带来一阵病态的快感。
“等着瞧吧,看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