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丰县,县长办公室。
魏东来将最后一份赵铁军送来的密报放下,那份报告详细到令人发指,不仅记录了清河县推广运输点的每一个步骤,甚至连姚和韵在双石乡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都一字不差地誊抄了下来。
他看着永久牌二八大杠和杀鸡儆猴这几个字,眼皮突突地跳。
一种混杂着嫉妒、恼怒和一丝不情愿的欣赏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
他不得不承认,李默那小子,是个鬼才,帅才!
姚和韵那头老黄牛,得了这么个脑子,简直就是给拖拉机装上了飞机的引擎。
“抄!”魏东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就不信这个邪!你李默不是不给我魏东来卖命吗?
行啊!你人不过来,你的法子,我隔着山头照样能学!
你能点石成金,我魏东来把你的金子搬过来,难道还能变成石头不成?
他抓起电话,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把马主任给我叫过来!还有计委的、交通局的,让他们立刻滚到我办公室来!”
几分钟后,一个梳着油光锃亮大背头,脸上堆满了谄媚笑容的中年男人,一路小跑着冲了进来。
此人叫马向阳,县府办主任,外号“马屁精”,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意,把领导的每一个眼神都解读成圣旨。
“县长,你找我!”马向阳一进门就立正站好,姿态恭敬得像个小学生。
魏东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将那沓从清河县抄来的“作业”扔在桌上。
“拿去,让底下人都看看,给我一字不差地学!清河县怎么搞,我们就怎么搞!
他们奖励自行车,我们也奖励自行车,而且要奖‘飞鸽’的,比他们‘永久’高一个档次!
他们免一年管理费,我们免两年!”
马向阳赶紧拿起文件,如获至宝。他粗略地扫了几眼,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高!实在是高啊县长!这招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姚和韵那点小聪明,在你这雄才大略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咱们安丰县地大物博,人口是他们的三倍,只要把这套法子搬过来,那效果绝对也是他的三倍!
到时候,地区领导一看,谁是真龙,谁是泥鳅,一目了然!”
魏东来听着这番话,心里舒坦了不少,脸上的阴霾也散去几分。
他挥了挥手,“别光耍嘴皮子,给我把事办扎实了!这次,谁敢掉链子,我扒了他的皮!”
“你就瞧好吧!”马向阳拍着胸脯,领了圣旨,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一场声势浩大的“学习清河、赶超清河”运动,在安丰县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和清河县一样,安丰县也选取了两个乡作为试点。
县印刷厂连夜赶工,印出了比清河县更精美、措辞更诱人的通告。
两辆崭新的“飞鸽牌”二八大杠,油光锃亮地停在两个试点乡的政府大院里,比清河县那两辆“永久”看上去确实要气派一些。
然而,怪事发生了。
在清河县,姚和韵的通告贴出去,老百姓是怀疑、是观望。
而在安丰县,通告一贴出去,乡政府的门槛差点被踏破。
不到半天,两个乡各自的五十个奖励名额就被一抢而空。
马向阳把这个“喜讯”报给魏东来时,魏东来正端着茶杯,闻言,得意地哼了一声,“看到了吗?这就是民心所向!我安丰县的百姓,觉悟就是比清河县高!”
马向阳立刻附和,“那是当然!这都是县长你平时领导有方,威望深入人心!”
可接下来,更怪的事来了。
两个试点乡,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几乎是同时出现的。
他们办完手续,骑上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开着拖拉机扬长而去。
一切都和清河县的剧本一模一样,甚至效率更高。
然而,赵铁军的密报,却给这片火热的景象泼上了一盆冷水。
“试点乡一号勇士,王铁蛋,系乡武装部长王大锤的亲侄子。
其拖拉机平日用于走私香烟,从未干过农活。
报名当日,王大锤亲自陪同,插队办理。”
“试点乡二号勇士,刘狗蛋,系乡财政所所长老刘的小舅子。
报名时,他家的拖拉机还在修理厂趴窝。
据查,他是用财政所的公款,临时租了一台拖拉机来充数。”
魏东来看着密报,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得意,一寸寸地凝固。
“废物!一群废物!”
茶杯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叶和热水溅了一地,像他此刻的心情,一片狼藉。
原以为只是抄作业,有手就行,再简单不过,没想到抄来的是一出东施效颦的闹剧!
清河县的“榜样”,是穷得叮当响、敢拿命去赌的光棍汉劳星翰。
他的成功,点燃的是所有穷苦人心中的希望之火。
而他安丰县的榜样,却是两个脑满肠肥的官僚亲戚!
他们骑上自行车,开走拖拉机,点燃的不是希望,而是普通百姓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和鄙夷!
“他妈的,把我的好经,全都念歪了!”魏东来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兜圈,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更让他憋气的是后续。
那王铁蛋和刘狗蛋,开着拖拉机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后就在县报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感言,感谢县长的英明领导,感谢政府的亲切关怀。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拉什么山货,就是空车出去,装模作样地烧了一圈油而已。
普通老百姓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到,好处,又一次落到了那些有关系的人手里。
这所谓的“便民运输点”,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给官老爷们捞好处的新花样。
于是,原先那些被“白面大豆油”吸引来的百姓,领完东西后就没了下文。
甚至是这帮报名的,绝大部分是官员内部人员家属亲戚一类的,真正能到百姓手上的没有几个!
任凭乡干部怎么动员,所有人都是一副“你看我傻吗”的表情。
整个安丰县的改革,在经历了一阵虚假的繁荣后,迅速陷入了停滞。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魏东来抓起电话,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谁!”
电话那头,是马向阳油腻的声音,“县长,大喜事啊!咱们的试点工作取得了圆满成功!两个乡的榜样都已经树立起来了,群众反响热烈,报名热情空前高涨!
下一步,我建议可以在全县范围内推广了!这绝对是你载入安丰县史册的伟大功绩啊!”
魏东来听着这番颠倒黑白的汇报,气得眼前发黑。
他几乎能想象到马向阳在那头点头哈腰的奴才相。
他没有发火,反而笑了,笑声阴冷得让电话那头的马向阳打了个哆嗦。
“呵呵呵.....马主任,你干得很好,我现在有急事要先去处理一下,等回来的时候咱们在好好说说接下来的事情!”
魏东来特意在‘事情’这两个字上加重音调!
吓得对面的马主任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挂掉电话,魏东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来车往。
他知道,光靠这些废物是不行了。
姚和韵那头老黄牛,能亲自下到乡里去吼,他魏东来,难道就坐在办公室里等报告?
他要亲自去看看,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他的地盘上,把他的戏台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