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没有动,任由魏正雄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只是静静看着,看着这个被命运和背叛压垮了二十年的男人,在尘土中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要把积压了半生的冤屈与血泪都吐出来。
他没有上前去扶。
有时候,人需要自己站起来。
尤其是在地狱里爬了一圈之后。
过了一会儿,李默转身走出了这个破败的窝棚。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他在街口站定,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县城里最热闹的国营饭店走去。
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
左手拎着三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右手提着五瓶劣质的高度白酒,腋下还夹着一包蜡烛和一捆干柴。
他像是回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走进窝棚。
魏正雄还躺在地上,但已经停止了抽搐,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那用油毛毡糊起来的、漏着风的棚顶。
他的世界,在刚才那一瞬间,彻底崩塌,又在废墟之上,燃起了另一把火。
李默没理他,自顾自地把干柴在窝棚中央一个破铁盆里架好,划了根火柴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动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给这个鬼屋一般的窝棚带来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他撕下一只油光锃亮的鸡腿,又拧开白酒瓶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搪瓷缸。
浓烈的酒气和烧鸡的肉香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喝点?”李默把酒瓶递过去。
魏正雄的眼珠子动了动,缓缓转过来,视线聚焦在李默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上。
他没有接酒瓶,而是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的声音问道:“李正道.....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李默啃了一口鸡腿,含糊不清地反问:“这重要吗?”
魏正雄愣住了,随即,他笑了。
那笑声干涩、嘶哑,比哭还难听。他挣扎着,用那条独腿和两只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
“哈哈哈.....对,不重要,不重要了.....”
是啊,还重要吗?名字是真是假,身份是正是邪,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让他看清了自己这二十年,活得到底有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他像一头被圈养的猪,心安理得地吃着屠夫扔来的食料,甚至还对屠夫感恩戴德。
李默把搪瓷缸推到他面前,“喝了暖暖身子,路还长,别死在半道上。”
魏正雄看着那缸烈酒,不再犹豫,一把抓过来,仰头就灌。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像一团火,从胃里一直烧到四肢百骸。
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
一缸酒下肚,他仿佛找回了一点力气。
他伸出那只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也从烧鸡上撕下一块肉,狠狠地塞进嘴里,不顾一切地咀嚼着,像一头饿了二十年的狼。
食物和酒精,唤醒了他沉寂已久的身体机能,也点燃了他心中那复仇的烈焰。
“高建民!”他嘴里塞满了肉,声音含混,却带着刻骨的仇恨,“我要和他同归于尽!我这条烂命,换他一个前程似锦的县长,值了!你告诉我这些,不就是想借我的手除了他吗?我帮你!也帮我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决绝的、疯狂的光。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遭受了如此巨大的背叛和打击后,第一反应恐怕都是拿起刀,冲出去跟仇人一命换一命。
魏正雄隐忍了二十年,不是他懦弱,而是他心中一直存着一份不敢戳破的“恩情”,那份恩情,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如今支柱倒了,他剩下的,只有玉石俱焚的勇气。
李默却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口酒。
“用命换命,那是莽夫的行为,此举是下下策。”
他看着魏正雄,火光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半映着暖黄的光,显得悲天悯人,另一半则隐在黑暗里,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杀人,一定要诛心!”
魏正雄手里的鸡骨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被李默身上那股瞬间迸发出的气势震住了。
那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掌控一切,视生命如草芥的漠然。
“诛心?”魏正雄喃喃道。
“对,诛心。”李默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如刀,“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我要让他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最骄傲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被剥掉,化为泡影。
他不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吗?我就让他身败名裂!他不是以自己的权位为傲吗?我就让他从云端跌进泥沼!
他不是有个宝贝儿子吗?我就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李默的话,像魔鬼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魏正雄的心坎上。
他让魏正雄那被愤怒烧得混乱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
是啊,就这么死了,高建民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高县长,自己还是那个玩忽职守的罪人。
妻儿还没知道自己被害的真相呢!
世人也只会觉得,是一个疯了的瘸子,恩将仇报,拉着自己的恩人共赴黄泉。
不行,绝对不行!
我要他死,但更要他死前,尝尽我这二十年来所受的所有痛苦和屈辱!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他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下,藏着的是何等肮脏腐臭的灵魂!
这些想法理念一旦形成,就在脑海里面挥之不去,魏正雄大脑都在颤抖。
李默看着他眼中疯狂的光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所取代,知道火候到了。
他继续引导,“像高建民这种人,能对你这个最好的兄弟下如此毒手,你觉得这二十年来,你会是唯一一个被他踩在脚下的尸骨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魏正雄记忆的另一扇门。
以前,他戴着兄弟情的有色眼镜看高建民,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光明磊落,重情重义。
现在,当这副眼镜被彻底砸碎,他用最黑暗、最恶毒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时,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又一张或亲切或正直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
那些年,一个个或明或暗反对过高建民,或是在利益上与他有过冲突的人,最后的下场,似乎都不太好。
有的,像他一样,被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撸到底。
有的,被调去了鸟不拉屎的偏远单位,最后郁郁而终。
还有的.....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或是死于一场看似天经地义的意外。
他想起一个人,厂里的老会计张师傅,一个古板固执的老头。
当年他出事后,所有人都避他如蛇蝎,只有张师傅私下里和他说过一句,“正雄账不对,这里面有鬼,我感觉事情应该不会如此简单才对。”
可没过多久,张师傅就在一次下乡盘账的途中,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里,死了。
他又想起一个人,县商业局的刘副局长,是他的远房亲戚。
有一次喝酒,刘副局长曾醉醺醺地抱怨,高建民为了一个商业地块的开发项目,手段太黑,吃相太难看。
结果不到半年,身体一向硬朗的刘副局长,就因为“突发心梗”,死在了办公室里。
一个,两个,三个.....
当这些孤立的事件,像珠子一样被高建民这条线串起来时,一幅无比狰狞恐怖的画卷,在魏正雄的脑海里展开。
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瞬间打湿了那身破旧的棉袄。
细思极恐!
“啊——”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压抑了二十年的不甘与愤怒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