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8年冬,辽西雪原。
寒风卷着雪粒,发出凄厉的呼啸,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灰白。气温已降至滴水成冰,冻土坚硬如铁,马蹄踏上去,只留下浅白的印痕。姜维与文鸯的两支军队,如同两道濒临极限却依旧不肯松口的铁钳,死死扼住魏国残部于背靠冰河的一片绝地。
连日来,姜维发动了数次试探性进攻。箭矢如蝗,扑向魏军简陋的营垒,季汉士卒在将校催促下,踏着冻僵的土地发起冲锋。然而,羊祜与陈泰展现出了名将的韧性。羊祜居中调度,将有限的兵力如同棋子般精准布防,依托挖掘的冻土壕沟和车辆构筑的壁垒,层层抵消季汉军的冲击力。陈泰则亲临一线,持刀督战,其麾下幽州老卒虽面露疲态,但在其积威之下,仍能死战不退。季汉军的几次进攻,除了在雪地上增添更多尸骸和冻结的血冰,未能撼动魏军防线分毫。
姜维的中军帐内,气氛比帐外更加凝重。炭盆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将军,干粮……最多还能支撑三日。箭矢已不足三成。伤兵太多,缺医少药,冻伤者每日都在增加。”副将马承的声音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派去联络丞相的三批信使,无一返回。这鬼天气……怕是凶多吉少。”
姜维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魏军营地所在的位置无意识地划动着。羊祜、陈泰的防御如同蜷缩的刺猬,看似被动,却让人无处下口。强攻,代价他承受不起。僵持,后勤的脆弱和恶劣的天气正在快速消磨他本就不多的资本。他甚至可以预见到,一旦己方显出颓势,或者补给彻底断绝,羊祜和陈泰这条陷入绝境的困兽,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撕开一条血路遁走。
而文鸯军的营地,他能想象到,那边的情况肯定更糟,孤军深入,补给几乎断绝,全凭一股气在支撑。
时间,不在他这边。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中原与辽西之间游移,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兵书战策。忽然,一段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垓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楚歌……楚歌……”姜维眼中精光渐亮,“此地魏卒,多来自中原兖、豫、司隶等地,背井离乡,久经战乱,如今身陷绝地,岂能无思乡厌战之情?”
一个大胆的计策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马承!”姜维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立刻去办!将军中所有来自司隶、兖州、豫州、青州、徐州等中原籍贯的士卒集合起来!要嗓门洪亮,会唱家乡俚曲小调的!人数越多越好!”
马承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军……您这是要……?”
“快去!”姜维不容置疑地挥手。
马承虽然满心疑惑,但见姜维神色决绝,也不多问,抱拳领命而去。
很快,近千名来自中原各州的季汉士兵被集合在姜维帐前的空地上。他们搓着手,踩着脚,抵御着严寒,脸上写满了茫然不解。
姜维走到他们面前,没有披甲,只着一身寻常将领袍服,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带着风霜、冻疮和疑惑的脸庞。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风雪的呼啸,“我知道,你们很累,很冷,也很饿。我们所有人都一样。”
人群微微骚动,这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我们背井离乡,追随陛下和丞相北伐,转战千里,来到这苦寒之地,为的是什么?”姜维的声音逐渐提高。
“驱除魏虏,兴复汉室!”有军官带头喊道。
“对!兴复汉室!”众人附和,声音参差不齐,却带着一股信念。
“不错!兴复汉室!”姜维重重重复,“但汉室复兴,天下太平,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这世上,再无战乱!让你们,让你们的父母妻儿,能让上安稳日子,不必再担惊受怕,骨肉分离!你们……可想家吗?”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异常轻柔,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情感的闸门。
队伍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低低的啜泣声开始响起。想家?如何能不想!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在冰天雪地的异乡,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牵挂,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重要支柱,也是心底最柔软的痛处。
“想……”一个年轻士兵带着哭腔喊道。
“想我娘做的热汤饼了……”一个中年老兵抹着眼泪。
“想……想我家那婆娘和崽子了……”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汇聚成一片压抑已久的思乡潮水。
“我也想。”姜维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他指着魏军营地的方向,“而对面的魏军,他们中的很多人,和你们一样,来自中原!他们跟着司马氏,像丧家之犬一样仓惶北逃,离家乡越来越远!他们比我们更冷,更饿,更绝望!他们的思乡之情,只会比我们更浓,更苦!”
他停顿了一下,让士兵们消化他的话,然后猛地挥手,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夜,本将军不要你们拿刀,不要你们冲锋!就要你们,用你们家乡的曲调,用你们对爹娘妻儿的思念,去唱!大声地唱!唱给对面的魏军听!让他们想起中原的沃土,想起黄河的水,想起家乡的炊烟,想起等着他们回去的亲人!这,就是你们今夜的任务!就是你们为大军破敌立下的头功!可能做到?”
士兵们彻底明白了!用歌声做武器?攻心之计!一股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和使命感涌上心头。
“能!!”近千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得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是夜,风雪似乎识趣地小了些,但寒气更加刺骨。魏军营地里,景象凄惨。大部分士卒蜷缩在漏风的帐篷里,或几个人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勉强取暖。很多人连件完整的棉衣都没有,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饥饿的腹鸣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哨兵抱着长矛,在营垒边缘麻木地移动着,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无尽的寒冷和绝望冻结。
就在这死寂与麻木之中,一阵缥缈的、若有若无的歌声,顺着风向,幽幽地飘了过来。
起初,像是幻觉。但渐渐地,歌声变得清晰,而且并非单一的音调,是混杂的,带着不同地域口音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和真挚情感的——乡音!
有河南梆子那高亢悲凉、直透肺腑的唱腔: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那苍凉的调子,仿佛带着黄河岸边泥沙的气息,狠狠撞在每个豫州籍士卒的心上。
有山东小调那质朴深情、如泣如诉的哼唱:
“沂蒙山那个好风光,青山绿水多好看……爹娘啊,儿在外,可想煞了俺……”
熟悉的旋律,让许多齐鲁汉子瞬间红了眼眶,想起了家乡的山峦与田野。
还有河北地区的民间小曲,诉说着离别的苦楚,夫妻的相思,父母的牵挂……
歌声并不整齐,甚至有些跑调,但正是这种未经雕琢的、原生态的呼喊,蕴含着最原始、最强大的情感力量!它们像无数把无形的锥子,精准地刺入了魏军士卒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
一个来自陈留的老兵,听着那首他离家时新婚妻子含泪唱送的小调,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冰碴,他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压抑的呜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俺……俺想回家……俺不想死在这……”一个年轻的冀州兵丢掉了手里的长矛,抱着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仗……打到头了……家都回不去了……”
“司马家自己跑了,把我们扔在这里等死……”
“呜呜……娘,儿子不孝啊……”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营中疯狂蔓延、爆炸!思乡之情混合着对现状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无望,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斗志。开始有人偷偷脱下冰冷的甲胄,扔掉沉重的兵器,像幽灵一样,趁着夜色和混乱,向营地外摸去。起初是零星的几个,很快便汇成了股股暗流,军官的呵斥、甚至刀锋的威胁,在这股情感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中军大帐内,羊祜和陈泰几乎同时冲了出来。听着营中震天的哭嚎和混乱,看着如同无头苍蝇般溃散的士兵,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羊祜仰头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雪花落在他脸上,瞬间融化,与或许存在的泪水混在一起。他长长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仿佛带着他全部的力气:“好……好一个姜伯约!好一个……四面楚歌!攻心之术,竟至于斯!韩信以此破霸王,今日……姜维以此亡我大军!人心……已散矣!”
陈泰须发戟张,目眦欲裂,他猛地拔出佩刀,怒吼道:“不许乱!都给我回到位置!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他挥舞着战刀,亲自带领亲兵冲向溃逃最严重的地方,接连砍翻了几个逃兵,试图用血腥手段稳住阵脚。
然而,崩溃的堤坝一旦决口,又岂是几捧泥土能够堵住的?恐慌和绝望已经如同病毒般感染了绝大多数人。陈泰的努力,如同螳臂当车,反而更加激起了士兵的反感和逃离的决心。
这一夜,对魏军而言,漫长如年。当黎明的微光勉强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照亮这片狼藉的雪原时,魏军营地已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一般,士气彻底瓦解,逃兵数量已近三成,剩下的人也大多目光呆滞,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而就在这时,更让魏军士卒绝望的一幕出现了。
对面季汉军的营地里,竟然升起了袅袅炊烟!而且不止一处,是连绵一片!
姜维动用了军中最后所有的存粮——主要是从邺城缴获的一些小米、豆类,以及少量珍贵的肉干。他让军中来自中原的厨子,尽其所能,在大锅中烹煮。虽然分量极少,大部分锅里可能只是清水煮着几把米,点缀些干菜,但那升腾的热气,以及刻意让风带过去的、若有若无的粮食香气,对于已经断粮多日、饥寒交迫的魏军来说,不啻于最残忍的折磨!
“他们……他们还有粮食……”
“闻到了吗?是……是粟米粥的味道?”
“我们在这里啃树皮,吃雪块,他们却在生火做饭……”
“投降吧……再不投降,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这“丰盛”的炊烟彻底击碎。原来敌人并非和他们一样陷入绝境,原来对方的后援如此“充足”!对比之下,自己这边的凄惨境遇更显绝望。
成建制的投降开始了。整队整队的魏军士兵,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主动放下武器,走出残破的营垒,麻木地走向季汉军的方向。他们脸上没有屈辱,只有解脱和对一口热食的渴望。
姜维在了望台上,冷静地俯瞰着这一切。他知道,火候已到!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翻身上马,长剑出鞘,雪亮的剑锋在灰暗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直指混乱的魏军大营:
“全军听令——进攻!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杀——!”
蓄势已久的季汉骑兵,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率先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铁蹄踏碎冰雪,如同雷鸣滚过大地!紧随其后的步兵,也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向魏军营地!
此时的魏军,早已失去了有组织的抵抗。面对如狼似虎的季汉军,大部分士兵直接跪地请降,少数陈泰、羊祜的亲兵试图结阵抵抗,瞬间就被汹涌而来的浪潮冲垮、淹没。
陈泰挥舞着长刀,状若疯虎,接连劈倒数名季汉士卒,嘶声怒吼:“大魏男儿,宁死不降!” 但他个人的勇武,在整体崩溃的大势面前,毫无意义。姜维率一队精锐直扑而来,两人在乱军中交手,姜维的长枪如毒龙出洞,迅猛狠辣,不出十合,便一枪挑飞了陈泰的兵刃,周围士兵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捆缚起来。
羊祜站在中军大旗下,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景象,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投降声,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将佩剑缓缓归鞘,掷于地上,对身边的亲兵平静地说道:“大势已去,不必再做无谓牺牲。投降吧。” 随即,他坦然走向季汉军,束手就擒。
战斗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便宣告结束。魏军最后一支主力,在姜维的“魏歌攻心”与“炊烟惑敌”之下,土崩瓦解。
姜维第一时间冲入魏军的中军大帐。帐内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却不见最重要的目标。
“司马昭呢?!伪帝曹髦何在?!”姜维一把揪住被押解过来的陈泰,厉声喝问道。
陈泰虽然被反缚双手,浑身血污,却昂着头,得意的对姜维说道:“姜维!姜伯约!你赢了!你赢了这场仗!但那又如何?!”
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晋公神机妙算,岂是你能揣度?!早在你们合围之初,他便已洞察局势不可为!他早已带着陛下、传国玉玺,以及司徒钟会等重臣,率领最精锐的五百甲士,轻装简行,绕道北面群山,直奔辽东而去!此刻,恐怕早已出了你们的包围圈,踏上了辽东的土地!哈哈!哈哈哈!”
陈泰仰天狂笑:“尔等费尽心机,损兵折将,不过也只能擒获我等残军,待晋公抵达辽东,整合公孙旧部,联结鲜卑、高句丽诸部,凭借玉玺正统,不出数年,必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到时候,今日辽西雪原之耻,必让你季汉百倍偿还!姜维!你等着吧!这天下,还没定呢!”
姜维听着陈泰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他最担心、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歼灭再多敌军,俘虏再多将领,若让司马昭带着曹髦和传国玉玺逃脱,这场北伐就如同斩草未除根,留下了最大的隐患!辽东地处偏远,气候恶劣,民风彪悍,若真让司马氏在那里站稳脚跟,凭借玉玺的政治象征和天子的名义,勾结外部势力,未来必将成为季汉的心腹大患,统一大业将平添无数变数!
“坏了!大事不好!”姜维猛地推开状若疯癫的陈泰,脸色铁青,对紧随其后的马承、马铁吼道:“快!立刻与文鸯将军合军!清点战俘,收缴兵器,原地严加看管!马铁!”
马铁应声上前。
“你率你部骑兵,留下负责打扫战场,看押俘虏,救治双方伤兵!我与文鸯将领立刻率还能疾驰的骑兵,押送陈泰、羊祜等重要俘虏,火速返回邺城,向陛下和丞相禀报此事!迟则生变!”
他心急如焚,再也顾不上清点详细的战果,甚至来不及让疲惫不堪的部队稍作休整。功败垂成的挫败感和巨大的危机感,驱使他必须争分夺秒。
很快,姜维点齐了尚能长途奔驰的四千余骑兵,带着陈泰、羊祜等俘虏,如同来时一样,再次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茫茫风雪之中,踏上了南归的紧急旅程。只是来时胸怀着围歼敌酋的壮志,此刻心中却充满了沉重的负担和对未来局势的深深忧虑。
辽西雪原上的战事,以季汉战术上的全胜告终,魏军主力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力量被彻底消灭。然而,司马昭、曹髦与传国玉玺的成功北遁,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胜利的喜悦,给这场辉煌的战役,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天下一统的道路上,最后一块,也是最顽固的一块绊脚石,已滚向了遥远的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