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空旷的天外行宫广场。
卷起的，是看不见的尘埃，和看得见的……寂静。
林风的身影消失了，仿佛连同他那足以压塌诸天的威压也一并带走。然而，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却久久未曾散去。
它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窥视此地之人的咽喉。
水镜术前的亿万仙人，依旧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骇然，到后来的恐惧、冰冷，最终，都化作了一片深沉的麻木。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到了一个时代象征的陨落。
看到了东域仙道数百万年来所建立的、关于“尊严”、“骄傲”、“天骄”的一切定义，被一个人，用最轻描淡写，也最残忍无情的方式，彻底撕碎、践踏，然后……弃之如敝履。
如果连姬瑶光这样的存在，都只能落得如此下场，那他们呢？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瘟疫，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疯狂蔓延。
敬畏，取代了愤怒。
顺从，成为了本能。
“混沌圣地”，这四个字，自此，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号，而是化作了一道不可忤逆、不可揣测、不可直视的……天道铁律，深深地烙印在了灵界东域所有生灵的灵魂深处。
枯荣仙君，也走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甚至没有再抬头看一眼。他那佝偻的背影，比来时，更显苍老，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最后的一丝精气神。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东域，该换天了。”这是他离去前，留在心中的最后一句话。
广场之上，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剑无双低头，看着手中这柄名为“玲珑”的上品仙剑。
剑身轻薄如秋水，通体散发着淡淡的七彩宝光，剑柄处，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姬瑶光的、混杂着泪水与倔强的复杂气息。
这是一柄好剑。
一柄……拥有高傲灵魂的剑。
但此刻，这柄剑的灵魂，在悲鸣。
他的目光，从剑上，缓缓移到了跪在他面前的女子身上。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屈辱的姿势，低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双肩，在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着。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前的、最后的痉挛。
她的道心，碎了。
碎得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灰烬，再也无法聚拢。
对于一个修士，尤其是一个以道心通达为根基的天骄而言，这比死亡，还要可怕一万倍。
一个没有了道心的修士，便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空有修为，却再无前进方向的、华美的躯壳。
剑无双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那张仿佛万年冰山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怜悯，或是……得意。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卑微如尘的女子。
他的眼神，深邃而又复杂。
因为，在她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下界，被仇恨蒙蔽，被力量迷惑，最终在域主那绝对的实力面前，同样道心崩塌，跪地臣服的自己。
何其相似。
唯一的区别是，域主当时赐予他的，是“新生”。
而今日，赐予她的，是“毁灭”。
“起来。”
许久，剑无双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跪在地上的姬瑶光，仿佛没有听到，依旧一动不动。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空洞。
剑无双微微皱了皱眉。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
“我让你，起来。”
这一次，姬瑶光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她缓缓地，以一种近乎于僵尸般的、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了头。
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绝美脸庞，此刻布满了泪痕与血污，狼狈不堪。
但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清冷如月，燃烧着不屈烈焰的凤眸，此刻，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那是一片死寂的、灰败的……空洞。
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再也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她看着剑无双，眼神里没有焦点，没有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树。
“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清脆。
“杀了我……求你……”
剑无双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
域主让他教她剑道。
但一个连求生意志都没有的人，一个心已死的人，如何学剑？
剑，是杀伐之器，更是……求生之器！
一个不想活的人，握不住剑。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手中的“玲珑”仙剑，倒转过来，剑柄朝向姬瑶光，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的剑。”他冷冷地说道。
姬瑶光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茫然地看着那柄曾经属于自己的剑，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一丝挣扎。
但很快，这丝波动，便再次被无边的死寂所吞噬。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也不配再用它。”
“废物。”
剑无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姬瑶光那片死寂的心湖之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眸中，终于，再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愤怒”的火苗。
她死死地盯着剑无双。
剑无双无视了她的眼神，继续用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说道：
“域主让你做我的剑侍，不是让你在这里寻死觅活。”
“域主说你太弱，不是羞辱你，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引以为傲的剑道，在我看来，破绽百出。”
“你奉为圭臬的尊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
“你以为道心破碎，便是终点？”
他顿了顿，眼神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锐利如剑的光芒！
“真正的剑客，敢于直面破碎的自我！”
“真正的道，是在灰烬之中，涅盘重生！”
“域主毁了你的道，同样，也给了你一条……新的道！”
他猛地将手中的“玲珑”仙剑，向前一递，剑柄几乎要戳到姬瑶光的胸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与锋芒！
“是像个废物一样，永远跪在这片废墟里，等着灵魂腐朽，化作真正的尘埃！”
“还是……握住它！”
“握住这柄剑，从这片灰烬里，重新站起来！”
“然后，去追寻那道让你绝望的背影！去看看，那真正的‘剑道’，究竟在何方！”
“选择，在你。”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手持着剑，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姬瑶光的识海中反复炸响。
特别是那一句——“域主毁了你的道，同样，也给了你一条新的道”。
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缝。
是啊……
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为什么只是羞辱自己，镇压自己，强行缔结那霸道的“道缘”？
为什么……还要让这个同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执剑使”，来教自己剑道？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那片死寂的心田中，冒了出来。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柄递到自己面前的仙剑上。
那熟悉的剑柄，那熟悉的触感……
她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苍白、无力，却又带着一丝决绝。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她只知道，如果现在不握住它，那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最终。
在剑无双那冰冷而又锐利的注视下。
姬瑶光的手，终于……重新握住了那柄，属于她的剑。
当指尖与剑柄接触的那一瞬间。
一股久违的、人剑合一的共鸣感，传遍了她的全身。
她感觉到，自己那颗已经化作灰烬的道心深处，仿佛……有一粒微弱的、不起眼的……火星。
被重新……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