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家庄的青石高墙隔绝了外界的血雨腥风,却隔不断潘金莲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被安置在一处雅致却清冷的客院,扈三娘派来的丫鬟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沐浴更衣,温热的水洗去了血污和尘土,却洗不掉指尖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和鼻间萦绕的土地庙里那股混合着霉味、药味和铁锈味的死亡气息。
郓哥喝了安神汤,蜷在隔壁榻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时不时在梦中抽噎一下。
潘金莲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扈家庄森严的巡夜灯火,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让她感觉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武松……你到底怎么样了?她闭上眼,就是武松浑身是血、挡在她身前怒吼的模样。那宽阔的背脊,如今是生是死?若是……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冰冷的恐惧和蚀骨的愧疚攫住了她。若不是为了她,武松何至于陷入那般死地?
还有傅铭,还有铺子里那些信任她、靠着这份工钱养家糊口的伙计们……他们现在如何了?军需订单到期在即,她却被困在这里……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再聪慧,算计再深,终究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女子。这世道的风刀霜剑,每一次都几乎要将她碾碎。
脚步声在廊外响起,沉稳而有力。
潘金莲猛地睁开眼,迅速敛去眼底所有的脆弱,只剩下惯有的冷静和警惕。是扈三娘,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度沉稳、眉眼与扈三娘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
“这是我兄长,扈成。”扈三娘介绍道,目光在潘金莲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土地庙那边,有消息了。”
潘金莲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武都头他……”
扈成抱拳,语气沉稳却带着一丝遗憾:“潘娘子,我等赶到时,打斗已结束。庙内外共有七具尸体,皆是黑衣劲装的陌生男子,经辨认,有两人是梁山刘唐的手下。但并未发现刘唐本人,也……未找到武都头。”
未找到……
潘金莲腿一软,跌坐回椅中,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攥住了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吗?
扈成继续道:“现场血迹杂乱,有激烈搏斗的痕迹,并有一路血迹通往山林深处。我已派人沿血迹追踪,但目前尚无进一步消息。”
一线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亮起。至少……至少可能还活着!潘金莲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必须撑住。
她站起身,郑重道谢,声音依旧有些发哑,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多谢扈庄主,扈小姐援手之恩。此恩,潘金莲铭记在心。”
扈成摆摆手,目光锐利却并不让人生厌:“潘娘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带来的那张残片,关乎扈家庄声誉,我兄妹二人感激你。但那‘活阎罗’乃是我庄中叛徒扈忠,他勾结匪类,此番你被他盯上,我扈家庄亦有责任。”
他坦言了扈忠的来历和恩怨,这份坦荡,反而让潘金莲稍稍安心。
“你可暂居庄中,安全无虞。”扈成给出了承诺,随即话锋转入正题,“不过,我听三娘说,潘娘子似乎对西门家那批‘货’很感兴趣?”
潘金莲心神一凛,知道真正的谈判才开始。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民女冒昧,那批让扈忠如此惦记的‘货’,究竟是何物?”
“一批年份极足、品质上乘的辽东野山参。”扈成沉声道,“只是数量巨大,收购之法并非官面渠道。西门庆死后,尾款和交接便成了问题,账目混乱,才被扈忠钻了空子。”
果然!潘金莲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千钧重量。巨额走私军需药材!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飞速成型。她需要力量,需要盟友,需要破局!而眼前,或许就是一个机会。
她看向扈家兄妹,目光清澈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扈庄主,扈小姐,恕我直言,扈忠勾结梁山,隐患无穷。那批野山参亦是烫手山芋。民女或许……有办法能帮扈家庄彻底解决这个麻烦,甚至……变废为宝。”
“如何变废为宝?”
“如今北边战事吃紧,辽东野山参乃是顶级军需!民女正与清河汛地守备王将军有一笔军需订单在手,期限将至。若扈家庄愿意,可将这批货以‘合理’价格,‘售予’官府,充作军资!”潘金莲语速加快,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至于扈忠和梁山……或许可借此机会,设下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每一个环节都清晰狠辣,直指要害。
扈成听完,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猛地一拍桌子:“好!就依潘娘子之计!若此事能成,潘娘子便是我扈家庄的大恩人!”
同盟初步达成。
潘金莲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立刻提出最紧迫的问题:“扈庄主,军需订单期限已近,我必须立刻修书一封,连同信物,派人火速送往王守备处,说明情况,请求宽限,并请他配合伏击计划。”
“这个容易!”扈成爽快应下。
潘金莲当即写下书信,言辞恳切又条理清晰,附上武松的玉佩作为信物。看着信使带着书信连夜离去,她心中稍安,却又悬起了另一块石头——王锐会答应吗?
接下来两日,潘金莲在扈家庄一边焦灼等待,一边与扈成推演计划细节。她吃得很少,睡得亦不安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醒。武松的下落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对镜自照,发现自己眼底已有了淡淡的青黑。
这日傍晚,扈三娘再次来到客院,面色比上次更加凝重。
“潘金莲,”她语气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刚收到阳谷县消息。知县派人查封了你的潘记生药铺和酒铺!罪名是‘延误军机、勾结匪类’!傅铭等一众伙计,都被锁拿入狱了!”
“什么?!”潘金莲如遭雷击,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铺子被封!伙计入狱!那是她的根基,她的心血,那些信任她的人……
“而且……”扈三娘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江湖上有流言传出,说……说你手中握有前朝秘宝‘玲珑胆’的藏宝图……如今黑白两道,不知有多少眼睛,已经盯上了你和扈家庄。”
内外交困!赶尽杀绝!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潘金莲只觉得浑身发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是谁?是谁在如此精准狠毒地对她步步紧逼?是要把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猛地抬头,看向扈三娘,想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什么。
扈三娘的目光也正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女子身处漩涡的复杂同情,但更多的,是扈家庄少主对突发危机的凝重和算计。
潘金莲的心直直地向下坠去。
这刚找到的避风港,转眼间,似乎也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