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阴迅速流转,学期末的寒风裹挟着索洛托特有的湿冷,刮过奇兰学院高耸的塔尖,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国际政治理论课上,讲堂内的气氛比窗外的铅灰色天空更加凝重。埃德加教授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台下,如同冰冷的探针。
“现在说一说本学期期末考核的事情,”他的声音平稳刻板,如同宣读法典,身后的大屏幕自动出现对应的要求。
“这次期末考核将以实地调研报告形式进行。选题范围:整个索洛托的所有主城及周边卫星城镇的‘两界隔离’政策实施现状。”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悬浮在身前的魔法光幕,展示着详细的调研要求,“至少两人一组,最多不超过五人,深入选定区域进行至少半日的实地走访、影像记录与居民访谈,最终形成图文并茂的调研报告。”
埃德加的语气突然加重,“所有人!必须组队行动!安全第一!遇到任何异常,立刻向法卫部驻点或巡逻队寻求援助!”
“另外,还有同学问我,如果调研的是平民区怎么办。首先我不是很推荐你们去调研平民区,你们在那不仅不能随便用魔法,而且那边也不......”
说到这里,他像突然卡壳了一般,仿佛被堵上了嘴而不能再说下去。
“咳咳,但如果你们一定要去的话,拿上你们的学生证和我下发的期末考试要求,去魔法协会文书局申请,十分钟之内就能申请到出境许可证。”
“都听明白了吗?没听明白自己拿手机把屏幕上的内容拍下来!”
......
下课后,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出口。埃德加教授的目光却如同精准的鹰隼,越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了还坐在前排整理笔记的洛丝·韦莱德。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洛丝同学,请跟我到办公室一趟。”
洛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跟着他离开了教室。
曲焕坐在她侧后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埃德加那看似平静的召唤下,隐藏的绝非善意。他沉默地收拾着笔记,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一道融入墙壁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缀在涌动的人潮边缘,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洛丝跟随埃德加教授走向那间位于走廊尽头的、挂着“国际政治研究室”铭牌的厚重橡木门。
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
办公室内弥漫着旧书卷、陈年墨水和某种昂贵熏香混合的沉闷气息。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光线昏暗。埃德加教授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双手指尖相对,撑在桌面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站在桌前的洛丝。
那张桌面上,正躺着一张按照入学排名进行排序的花名册。
而排在第一位的一个叫“洛丝·韦莱德”的名字被圈上了红圈,旁边用铅笔写着四个小字:“重点观察”。
“洛丝同学,”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慢条斯理的压迫感,“你的期末调研地点,我建议你……选择克罗镇。”
洛丝猛地抬起头。克罗镇!那个埋葬了她的祖父母、埋葬了她童年的温暖、也埋葬了她对魔法世界天真幻想的地方!
埃德加教授仿佛没有看到她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刀锋般冰冷的弧度,语气却带着伪善的关切:“作为你祖父母曾经生活的地方,你对那里有更深的……情感连接。我相信,重回故地,进行更深入的实地考察,能帮助你获得更直观、更……印象深刻的第一手资料。这对你理解‘两界隔离’政策在基层的具体运作、以及……它所带来的深远影响,极有裨益。”
他似乎刻意加重了“印象深刻”和“深远影响”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药。
“学术研究,需要这种亲身的、深刻的体验,不是吗?”
洛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站立姿态。她看着埃德加教授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刻薄的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冰冷、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巨大悲痛的洪流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哪里是建议?这分明是报复!是赤裸裸的精神凌迟!用她最深的伤口来羞辱她,用祖母的亡魂来折磨她!就因为她在那堂课上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控诉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颤音的回应:“……是,教授。”
“很好。”埃德加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项精心设计的学术指导,“期待你的报告能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视角。”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不合要求的作业,分数可能不会很好看哦。”背后传来了一声几乎算得上威胁的话语。
洛丝细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踉跄着转过身,拉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门外走廊冰冷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
“怎么样?”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洛丝猛地抬头,看到曲焕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如同一道沉默的壁垒。他深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询问,只是等待。
所有的委屈、愤怒、被强行撕开伤口的剧痛,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洛丝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他让我去克罗镇……做调研……”她艰难地说完,紫色的眼眸里水光氤氲,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曲焕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寒的冰层瞬间凝结。他沉默地看着洛丝强忍泪水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脆弱与不屈。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曲焕直接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陈述既定事实:“我和你一组吧,选题一样,去克罗镇。”
洛丝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明明可以避开,可以选择更轻松、更安全的选题……为什么?
但他没有解释。
他只是微微侧身,示意她一起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走廊。他的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橡木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的寒芒。然后,率先迈开脚步,灰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沉默的轨迹。
洛丝看着他的背影,那仿佛背负着无形重量的身影,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在周五下午就办好了过境许可证,正如埃德加所说,仅凭一张学生证和作业要求,他们一路畅通,果真十分钟没到就拿到了一张七天时限的来回过境许可证。
星期六的清晨,学院笼罩在薄雾之中。
而曲焕和洛丝两人则早早地出了门,在约定的离学院不远的三号站台碰面。
高速魔导列车如同银色的巨蟒,在低沉的嗡鸣声中驶离了灯火辉煌、塔楼林立的魔法核心区,一头扎进了城市边缘那片色调灰暗、建筑低矮密集的平民区腹地。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变换。流光溢彩的魔法塔楼被粗糙的水泥方盒取代,整洁宽阔的魔能大道变成了狭窄拥挤街巷,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纯净的魔力芬芳,而是混杂着煤烟、油脂和某种生活重压下发酵的沉闷气息。巨大的魔法护罩如同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的巨碗,将核心区的璀璨与边缘的灰暗泾渭分明地切割开来。护罩内侧流光溢彩,外侧则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仿佛永远无法被阳光彻底穿透的阴霾。
克罗镇就坐落在护罩边缘的阴影里。当列车在简陋的站台停下时,一股混杂着潮湿、陈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渗入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三年过去了。镇子表面似乎恢复了“正常”。被摧毁的房屋大多在原址上重建,虽然样式千篇一律如同鸽子笼。
街道上行人往来,小贩在路边叫卖着廉价的日用品,孩子们在积水的巷子里追逐打闹。
然而仔细看去,重建的房屋墙壁上,那些新砌的砖块缝隙间,偶尔还能看到焦黑的、未被完全覆盖的旧痕。一些被彻底夷为平地的区域,则变成了堆满垃圾的荒地,散发着腐败的气味。空气中,似乎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烧焦骨脂般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在飘荡,那是死灵能量残留的印记,顽固地烙印在这片土地上。
洛丝的脸色从踏入镇子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异常苍白。她紧紧抿着嘴唇,紫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故地重游的悲伤,有物是人非的茫然,更有一种被强行拉回噩梦现场的窒息感。她握着记录水晶的手微微颤抖。
曲焕沉默地走在她身边,像一道安静的影。他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空气中残留的微弱死灵气息,行人脸上那种被生活重压磨平了棱角的麻木,以及偶尔投向他和洛丝身上那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目光。他体内的诅咒核心在踏入这片土地时似乎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如同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但好在并无大碍。
他们按照调研要求,走访了几户在袭击中失去亲人的家庭。受访者大多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对过往的惨剧讳莫如深,只是麻木地重复着“都过去了”、“法师老爷们处理了”之类的话。只有在洛丝强忍着哽咽,提及祖母的名字时,一位同样失去老伴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才滚下大颗的泪珠,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洛丝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
曲焕在一旁沉默地拍摄着破败的窗棂、墙角未清理干净的焦痕、以及远处那道将小镇与繁华魔法区无情分割的巨大护罩。冰冷的影像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他们还去了镇子边缘那片被划为“净化区”的荒地——当年集中湮灭尸骸的地方。如今那里只立着一块简陋的、没有任何铭文的黑色石碑,周围杂草丛生,散发着荒凉死寂的气息。
洛丝站在石碑前,久久不语,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的风暴。曲焕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几步之外,如同沉默的守卫。
下午,他们继续穿梭在狭窄的巷道间,用尽量平和的语气与居民交谈。洛丝的声音努力维持稳定,但每一次开口,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或回避,听到他们支支吾吾地提及“那件可怕的事情”后便不肯再多谈。空气里那股陈旧焦糊味似乎变得越来越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记忆深处的刺痛。
曲焕走在她身侧,像一个沉默的幽灵。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会用他那双沉静得有些过分的黑眸专注地看向受访者,或者在洛丝气息不稳时,悄然移动半步,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身体替她挡去一些过分窥探的目光。
当洛丝在一个摊贩前问起重建补贴的具体数额,摊主含糊其辞、眼神躲闪时,洛丝的脸色明显又白了几分。
......
一个漫长而压抑的下午在走访、记录和沉重的沉默中度过。
当夕阳的余晖被巨大的魔法护罩彻底吞噬,克罗镇被笼罩在一种比城市中心更早降临、也更浓重的昏暗之中时,他们结束了调研,准备前往镇外的列车站台搭乘末班车返回索罗托。
离开镇中心,走向郊外站台的路变得荒凉。道路两旁是废弃的农田和稀疏的灌木丛,远处是索罗托主城巨大护罩边缘流淌的、如同极光般变幻的魔能流光,将这片荒芜之地映照得光怪陆离。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就在他们即将看到远处站台的昏黄灯光时,曲焕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像一头察觉到致命威胁的野兽,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深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恶意的、冰冷粘稠的气息——如同腐烂沼泽深处翻涌上来的毒瘴——毫无征兆地刺入了他的感知范围!
又是上次在悬浮车上时所出现的死灵共鸣!
曲焕心中不由得暗骂了一声。
经历了上次的教训,他不想再与这些危险的家伙为敌,无论是死灵法师还是死灵生物。
必须迅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