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弘光五年的七月底,北地持续数年的硝烟终于被收复河山的巨大喜悦稍稍冲淡,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却未能驱散南国云南上空提前积聚的沉闷。

昆明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屋檐翘角之上,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土腥气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预示着雨季的迫近。黔国公府邸,这座历经百年风雨、象征着沐氏家族与大明帝国在西南边陲无上权威的宅院,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晦暗天光下也失了往日光泽,连同那对石狮子,都仿佛在这片压抑的静谧中垂下了头颅。

沐天波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和婢女,独自一人站在书房外的廊下。他身上并未穿着正式的国公袍服,只是一袭深蓝色的家常直裰,腰间随意系着丝绦,看上去更像一位忧心忡忡的文人,而非执掌一方的军政重臣。

他的目光,越过庭院中修剪齐整却略显黯淡的花木,久久停留在那几株高大挺拔的云南松上。松树虬枝苍劲,针叶如簇,在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穿堂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蚕在啃噬桑叶,也像是在不断啃噬着他本就纷乱的心绪。那声音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清凉,反而让他心头那团越积越厚的阴云,变得更加浓重,几乎要滴出水来。廊角的风铃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叮咚,旋即被松涛吞没,更添几分凝滞。

一份来自北京的六百里加急谕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身后书房那张紫檀木大案上。黄绫封套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折射出不容逼视的皇家气派,朱砂御印鲜红刺眼,如同凝固的血痕。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北地尚未散尽的烽火气息,透着不容置疑、不容拖延的帝王威仪。皇帝朱由崧,那位他曾在南京见过、在北京城下并肩血战过的天子,如今用这冰冷的文字,命令他即刻整军北上,自云南入川,配合朝廷主力,围剿盘踞四川的张献忠部。

“围剿……”沐天波嘴唇翕动,几乎无声地再次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真的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与苦涩,那是记忆深处战火与鲜血的味道。他仿佛能听到千军万马的嘶吼,看到城池陷落时的火光与浓烟,感受到那些在战争中消逝的生命所带来的沉重。

北京谈判的详情,他虽未亲临,但各种或明或暗的消息渠道,早已将事件的轮廓乃至细节,传递到了这座遥远的西南府邸。顺王李自成、西蜀侯张献忠,率领麾下主要将领,坦然入京,接受朝廷册封。这原本是天下一统、刀兵入库的吉兆,是无数人期盼已久的太平开端。

然而,代表团的车驾刚刚离开北京城,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便悍然率部出手截杀,若非吴三桂之弟吴国贵及时率兵接应,只怕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已血溅京西古道。随后,陛下便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废黜前旨,直指李自成“图谋不轨”,明顺之间短暂的和平骤然破裂,内战的火药桶再次被点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过于巧合,充满了精心设计的痕迹。沐天波不是那些只会死读圣贤书、不通世务的腐儒,他执掌云南军政多年,亲身经历过明末朝廷的动荡倾轧,也主导过联顺抗清那般石破天惊的决策,深知政治舞台背后的波谲云诡与冷酷无情。骆养性率锦衣卫围杀,当真是李自成包藏祸心、自寻死路,还是陛下……或者陛下身边那些人,早已策划好的一出戏码?这个疑问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隐痛。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孙可望、李定国那两张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目光坚毅的面庞。

当年沙定洲叛乱,来势汹汹,他沐天波几乎身死族灭,沐府百年基业险些毁于一旦。是昔日被称为“流寇”的大西军,在张献忠的默许甚至可能是授意下,由孙可望、李定国亲自率领,千里驰援,浴血奋战,才最终助他平定叛乱,重掌云南。

他记得孙可望在军帐中与他推演局势时的沉稳干练,也记得李定国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勇猛无畏,更记得叛乱平息后,那些年轻将领对他这位落魄国公依然保持的敬重。那份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的恩情,沐府上下,从他将领到仆役,谁人不念,谁人不记?如今,张献忠已接受朝廷册封,名正言顺地为西蜀侯,陛下却转眼便要发兵“围剿”,这让他沐天波如何能坦然领命,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将刀锋对准昔日恩人及其旧部?这不仅是忘恩负义,更可能将云南再次拖入与强邻不死不休的战火之中。

“并非李自成图谋不轨,实是陛下……或者他身边那些力主清除‘流寇’残余的势力,早已策划了这场暗杀,只为撕毁和约,彻底铲除心腹之患。”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心间,不断吐着信子,啃噬着他数十年来恪守的君臣大义与忠诚。李自成若真有心作乱,何必亲身犯险,深入那龙潭虎穴般的北京城?他明明已经归顺,获得了王爵,若非锦衣卫奉了密旨主动擒杀,吴国贵的兵马又怎会“恰好”出现并“冲撞”天子亲军?这其中的逻辑,细细推敲起来,只觉得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陛下内心深处对农民军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至对当年南京被逼宫之事的刻骨记恨,似乎已经超越了维系国家和平与稳定的最后一丝理智。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裹挟,挣扎愈烈,束缚愈紧。

“国公爷。”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打断了沐天波的沉思。是老管家沐忠,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廊下,微微躬身,低声道,“京里来的何公公,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茶水都换过两巡,他询问国公爷何时可以点兵启程,语气……颇为不耐,几次以指叩案,似有催促之意。”

沐天波缓缓转过身,脸上惯常的沉稳神色已然恢复,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迷茫与挣扎从未出现过。他整理了一下直裰的衣襟,感受着指尖布料细腻的纹理,借此平复内心的波澜,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花厅之内,气氛与外间的沉闷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司礼监随堂太监何继恩正端坐在客位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景德镇薄胎瓷茶盏,用那玲珑剔透的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碧绿茶叶。他的姿态看似悠闲,但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京官,尤其是天子近侍特有的倨傲与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见到沐天波迈步进来,何继恩并未起身,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清脆的微响。他抬起眼皮,那双略显细长的眼睛里精光闪动,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迫感:“黔国公,陛下的旨意,您也研读半晌了。军情紧急,关乎社稷安危,不知云南兵马,何时能够开拔入川?陛下在京城,可是日夜期盼着您的捷报呢。”他特意在“日夜期盼”四字上略略加重了语气,目光如钩,紧盯着沐天波的脸。

沐天波走到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拱了拱手,语气尽量保持着一方镇守重臣的平和与持重:“何公公,远来辛苦。非是沐某有意拖延,怠慢王事。只是这入川之事,关乎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四川地势之险峻,天下皆知,剑门、夔门,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隘。西蜀侯……张献忠所部亦是百战之余,于川中经营有时,绝非弱旅。况且,北京之事,真相究竟如何,尚未有明确定论,朝野之间,疑虑颇多。此时仓促大举用兵,恐非万全之策,一旦受挫,则大局堪忧。是否……是否可再观望些时日,或由朝廷另行遣使,前往四川先行诘问,晓以利害,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试图将理由说得更充分些,希望能引起对方一丝对局势的审慎。

“诘问?”何继恩猛地打断了他,嘴角向上扯起一个充满讥诮意味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显得愈发尖锐,“黔国公,陛下的圣旨写得明明白白,李自成、张献忠,狼子野心,天性反复,假意归顺,实为缓兵之计,意在窥伺我大明虚实。此等逆贼,冥顽不灵,唯有尽速发兵,彻底剿灭,方能安定社稷,永绝后患!您还要观望?还要遣使诘问?”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锥,直刺沐天波:“莫非是……黔国公念及当年沙定洲之乱时,与那张献忠旧部,尤其是孙可望、李定国等人结下的一些战场旧情,故而心存犹豫,想要抗旨不成?”他直接将最敏感的那层窗户纸捅破,语气中的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抗旨”二字,如同两柄无形的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敲在沐天波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何继恩:“何公公,此言差矣。沐家自先祖沐英公始,世受国恩,镇守云南近三百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沐某今日所思所想,所虑所忧,无一丝一毫私心,皆是为朝廷大局计,为陛下江山稳固计。如今清虏初平,天下疲敝,人心思定,骤然再启大规模内战,必致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受苦受难的仍是天下亿万黎民百姓。且北京之事,疑点颇多,若贸然兴兵,激化矛盾,岂非正中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下怀,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他尽量控制着情绪,但话语中的激动仍难以完全抑制。

“住口!”何继恩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要点到沐天波的鼻尖,尖厉的声音在空旷的花厅中激起回响,“沐天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妄揣圣意,非议陛下定下的国策。陛下圣明烛照,乾纲独断,岂容你在此妄加置疑,混淆视听!”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显出狰狞之色,“咱家看你不是为了朝廷大局,你是私心作祟,念着那些不该念的旧情,想要拥兵自重,割据西南!”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已是图穷匕见。

话音未落,何继恩猛地从怀中掏出一面金光闪闪、刻有繁复龙纹的令牌,高高举起,厉声喝道:“陛下密旨在此,沐天波迟疑观望,心怀两端,结交逆贼,意图不轨,着即拿下,锁拿进京候审。来人!”

厅外早已埋伏多时的数十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同鬼魅般应声涌入,沉重的靴底踏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他们显然是何继恩从京城带来的亲信精锐,个个眼神冰冷,动作迅捷,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便要扭住沐天波的双臂。花厅外,沐府的一些家将闻声赶来,却被更多的锦衣卫拦在外面,刀剑半出鞘,双方对峙着,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沐天波又惊又怒,气血一阵上涌。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由崧的手段竟会如此狠绝酷烈,丝毫不给他辩解、周旋甚至是虚与委蛇的余地。一股本能的反抗意志瞬间充斥全身,以他自幼习练、历经战阵的武艺,这些锦衣卫纵然精锐,也未必能轻易将他拿下。他的肌肉瞬间绷紧,目光扫过扑来的锦衣卫,计算着出手的角度和可能。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何继恩手中那面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金符,再看到周围闻声赶来、却被挡在厅外、脸上写满惊惶与无措的家将和仆役,看到老管家沐忠那绝望而哀恸的眼神,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还是缓缓地、带着千钧重负般松弛下来。此刻反抗,便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不仅他自己立刻性命不保,整个沐府上下数百口人,乃至云南一地的安宁,都可能因此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不能,也不敢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和云南的稳定,来赌一时之义气。那沉重的责任,像一座大山,压垮了他反抗的念头。

他任由冰冷沉重的铁链“咔嚓”一声锁住自己的手腕,那寒意瞬间透骨而入,直抵心脉。他抬起头,目光异常平静地看向对面那因得手而气焰更加嚣张的太监,声音沉稳,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何公公,沐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今日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沐某只希望,陛下圣心独运之时,莫要……最终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这话语像是在对何继恩说,又像是在对那远在北京的皇帝说,更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天道诉说。

“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何继恩狞笑一声,志得意满地一挥袖袍,“带走,严加看管。黔国公府邸,即刻查封,内外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几乎在同一时刻,北京的紫禁城内,也同样弥漫着一股与云南截然不同、却更为深沉肃杀的凛冽之气。

乾清宫西暖阁中,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八月应有的明媚阳光与喧嚣。巨大的鎏金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默默燃烧,跳动的火苗将皇帝朱由崧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显得有些扭曲晃动,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朱由崧负手立于窗前,但他看的并非窗外的景致——那扇窗被厚厚的明黄绡纱帘幕遮挡,只能透进一片模糊昏黄的光晕。他的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的苍白,眼袋深重,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向下的直线。

然而,在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复杂难明的火焰,那火焰中交织着积压已久的恨意、大权在握的快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与虚怯。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

“马士英,史可法……”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联顺抗清?民族大义?

当初在南京,就是这两个自诩为“忠臣”的家伙,伙同那个来历诡异、言行突兀的戚睿涵,煽动朝野,逼宫于他。让他这个九五之尊,如同囚徒一般,被太监和锦衣卫从温暖的寝宫里硬生生拖出来,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狼狈不堪地答应那“联顺抗清”的屈辱条款。

那一夜,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敢触碰的伤疤。每当回忆起那个夜晚,他都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无比的愤懑与羞耻几乎要将他吞噬。如今,清虏已灭,最大的外部威胁解除,这些曾经见证甚至参与他屈辱的人,就成了他必须清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唯有他们的鲜血和毁灭,才能稍稍平息他内心日夜灼烧的耻辱感。

还有沐天波,身为大明世袭罔替的国公,镇守一方的重臣,在如此关键时刻,竟敢犹豫不前,甚至还公然为逆贼张献忠说话。他们眼里,还有没有自己这个皇帝?还有没有君臣纲常。莫非真以为,这大明江山,离了他们就不转了不成。朱由崧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种被轻视、被背叛的怒火在血管里奔流。

“陛下,”一名小太监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跪在珠帘之外,声音颤抖地禀奏,“禀陛下,马士英、史可法二人,已分别在其家中被拿下,现已押解至镇抚司,听候陛下发落。”

朱由崧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冰冷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发落?自然是与那沐天波一同,押入天牢,严加看管,仔细审问。务必要查清楚,他们到底与那些流寇逆贼,私下里有多少勾结,多少往来!”他强调着“仔细审问”和“勾结”,仿佛已经认定了他们的罪行。

他要用这些人的血,来洗刷自己曾经遭受的屈辱;要用他们的头颅,来震慑所有可能还在暗中质疑他权威、同情“流寇”的臣子。联顺抗清之时,势比人强,他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声望和所谓的“大义”来抵御外侮,保住江山。

如今,最大的外患清虏已灭,江山重光,大敌已去,这些曾经“有功”的臣子,尤其是曾亲眼目睹、甚至亲手制造了他屈辱一幕的马、史二人,就成了他心头必须彻底拔除的尖刺。不除掉他们,他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的龙椅之下,潜藏着无数窃窃私语和嘲笑的目光。这种近乎偏执的猜忌,驱使他采取了最极端的手段。

“拟旨,”朱由崧对侍立在一旁,脸色同样苍白的翰林官说道,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马士英,史可法,位居枢要,身受皇恩,然不思尽忠报国,反结交外臣,心怀异志,于国难之际,胁迫君上,败坏纲常,罪证确凿,罪不容诛。沐天波,世受国恩,执掌方面,然暗通逆贼张献忠,抗旨不遵,阴持两端,其心可诛。三人一并革去所有官职、爵位,抄没家产,打入天牢,待秋后……处斩,以正国法!”说到“处斩”二字时,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秋后处斩”这四个字,他从唇齿间轻轻吐出,轻描淡写,却已然决定了三位曾经在抗清战场上叱咤风云、力挽狂澜的重臣的最终结局,也彻底关上了和平的大门。

这道充满杀意的旨意,迅速通过通政司下达,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看似平静的北京城上空,震得所有听闻者心神摇曳。

城东,史可法在他那间堆满书籍、陈设简朴的书房中,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带走。他没有丝毫反抗,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在转身离去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央、自己亲手所书的“鞠躬尽瘁”四个大字的匾额,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任由那些粗暴的手将他押解出门。书房桌案上,还摊开着一本读到一半的《左传》,墨迹未干的毛笔搁在笔山上,仿佛仍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城西,马士英则是在他那座装饰奢华、终日笙歌的私宅内,于纵情声色的宴席间被当场抓获。他起初试图分辨,声音因惊恐而尖利,甚至还想搬出当年拥立陛下于南京的“定策之功”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换来的只是锦衣卫更加粗暴的推搡和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呵斥。精美的酒肴被打翻在地,歌姬乐工惊慌逃散,一片狼藉之中,马士英面如死灰,昔日权势熏天的阁老,此刻成了阶下之囚。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伴随着夏末燥热的风,迅速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尤其是那些曾不同程度参与或支持过“联顺抗清”方略,或与马、史二人有过较多往来的官员,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脊背发凉,噤若寒蝉。陛下这是要彻底清算旧账,要将那段“屈辱”的历史连同见证者,一并抹去了。一时间,各家府邸门户紧闭,往日车水马龙的官员聚居区也变得门庭冷落,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在暗流中涌动。

北京,镇抚司诏狱。

这里仿佛是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另一个世界。深入地下,阴暗潮湿,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沿着长满青苔的缝隙缓缓滑落,滴答声在幽深的甬道中回响。

空气中永远混杂着一种霉烂、血腥和污物发酵后形成的难以形容的恶臭,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粘稠地附着在皮肤和呼吸道上。只有高处墙壁上那个巴掌大小、装着粗铁栏的气窗,能偶尔透进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光线,勉强照亮空气中无数飞舞悬浮的尘埃,更添几分绝望与压抑。

沉重锈蚀的铁门被从外面猛地拉开,发出“哐当”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打破了这地底深处固有的沉闷。沐天波被两名狱卒粗暴地推了进来,手脚上的镣铐相互碰撞,发出单调而冰冷的锒铛声响。他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牢房内远比廊道更加黯淡的光线。过了片刻,他才勉强看清了角落草铺上蜷缩着的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史可法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双目微阖,仿佛老僧入定。他虽然官袍已被剥去,只穿着一身白色的囚衣,且衣衫因拉扯而显得有些凌乱,沾满了污渍,但神色间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仿佛此刻身处的并非阴森恐怖的诏狱,而是他自家那间可以静心读书悟道的书房。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深刻的纹路,透露着内心巨大的波澜。

而另一边的马士英,则显得焦躁不安,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狭窄得仅能容数步的牢房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刺耳。他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声音时高时低,充满了惶恐与不甘,时而抱怨命运不公,时而咒骂朱由崧忘恩负义。

看到沐天波也被押解进来,马士英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露出一种“果然如此”、“大家都逃不掉”的惨淡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黔国公……沐将军……你也来了……好,好啊,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这些知道得太多、又碍了他眼的人,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啊!”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既有找到“同类”的些许慰藉,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恐惧。

史可法也被这动静惊扰,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先是有些浑浊,待看清是沐天波后,渐渐变得清明,那目光中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深深的无力和歉意,也有同病相怜的悲凉与无奈。他对着沐天波,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破旧的风箱:“沐国公……不想你我今日竟在此地重逢。是史某……连累你了。”他这话说得诚挚,显然认为若非当年南京之事,沐天波或许不会遭此劫难。

沐天波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另一处空着的、铺着潮湿发霉稻草的铺位边,缓缓坐下,铁链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感到身下的稻草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史阁老言重了。路是沐某自己选的,犹豫观望,触怒天颜,有此一劫,亦是意料之中。只是……只是没想到,陛下的动作,竟是如此之快,如此决绝,丝毫不留余地。”他顿了顿,补充道,“连虚与委蛇的机会都不给。”

“他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马士英激动地挥舞着戴镣铐的双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难以抑制的愤懑,“当初力主联顺抗清,难道只是为了我马士英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他朱家的江山社稷,为了这大明的天下。若不是我们这些人于危难之际力排众议,竭力周旋,他朱由崧早就被南下的清虏掳去,如今怕是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哪里还有今日的北京紫禁城,哪里还有他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如今倒好,天下刚刚太平一点,就要秋后算账,要把我们这些当年的‘功臣’,一个个都打成逆臣贼子。天理何在,良心何在!”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唾沫星子横飞。

史可法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幻灭,他阻止了马士英更激烈的言辞,声音虽然不高,却自有一股力量:“马瑶草,事已至此,抱怨又有何益。陛下……终究是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分君之忧。”

“当初在南京……逼宫之事,虽有社稷危亡、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但于臣子之道,于君臣纲常,终究是留下了亏欠。今日之祸,或许……亦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是你我不得不偿还的债。”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悲怆,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一丝理念上的解脱。

“狗屁定数,狗屁君恩!”马士英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扭曲,“他就是心胸狭窄,刻薄寡恩。他就是记恨我们当年让他丢了面子,失了威严。他朱由崧何德何能,若非我们……”他还想继续痛斥,却被史可法严厉的目光制止。

“慎言!”史可法猛地厉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牢门外那隐约晃动的、如同鬼影般的看守身影,“隔墙有耳,慎防祸从口出!”他深知,在这诏狱之中,任何不当的言辞都可能成为催命符,甚至累及家人。

牢房内顿时陷入了一阵更加难堪、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马士英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以及三人身上镣铐偶尔因细微动作而碰撞发出的冰冷声响,在这狭小、污浊的空间里徒劳地回荡,更衬得这地底深渊死一般地凝固。霉味和绝望的气息仿佛实质般包裹着他们。

过了许久,沐天波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未来的深切忧虑,他更像是自言自语:“个人生死荣辱,或许……或许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只是如此一来,新一轮的内战,已是不可避免。李自成、张献忠经此北京之事,对朝廷最后一丝信任也必然荡然无存。这刚刚看到一线曙光,尚未从连年战乱中喘息过来的天下苍生,转眼又要被卷入更加酷烈的战火之中,颠沛流离,哀鸿遍野。川滇之地,首当其冲……这大明江山……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希望……唉。”他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怔怔地望着对面污秽的墙壁,仿佛要透过石壁看到那即将燃遍神州的烽火。

史可法仰起头,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方高高在上、几乎看不见外面天空的狭窄气窗。窗外,是北京城八月原本应该高远湛蓝、秋高气爽的天空,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那一点点微光,却象征着永远无法企及的自由与希望。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忧虑与彻底的绝望,那是对一个王朝气数已尽的洞悉,也是对亿万生民未来命运的悲悯。最终,所有这些沉重得无法承载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却足以让闻者心碎的喃喃低语,像是最后的判词:“民心……已然离散,国势……终究是难回了……”话音落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看这令人心碎的人世。

牢门之外,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飞檐,在夏末依旧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而冰冷的光芒,那巍峨的宫墙与殿宇,看似依旧稳固如山,威严无比,但其根基深处,早已被猜忌、私怨和无可挽回的决策,腐蚀出了巨大的裂缝,埋下了彻底倾覆的祸根。宫墙内的杀戮与宫墙外即将到来的烽烟,交织成一曲王朝末路的悲歌。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西北,西安府的顺王宫内,李自成紧紧攥着刚刚收到的、关于沐天波被囚、马史二人下狱待斩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楠木案几之上,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李自成眼中对朱由崧、对南京朝廷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与犹豫,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再无顾忌的战意与决绝。他环视帐下诸将,声音如同寒铁交击:“朱由崧无道,自毁长城。他既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传令三军,整军备战!”

天下的棋局,因朱由崧这步充斥着个人私怨与狭隘猜忌的狠棋、臭棋,彻底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全面崩裂。那道来自北京的冰冷铁诏,所捆缚的,不仅仅是三位忠臣、权臣或仅仅是“碍事者”的性命,更是一个王朝最后所能维系的气运与人心向背。

无边的黑暗,再次如同浓重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这片刚刚驱散外虏烽烟、尚未不及抚平创伤的苍茫大地。战争的阴云,以比昆明上空的雨云更沉重千百倍的姿态,席卷而来。

爱读书屋推荐阅读:造化一炁神诀原神:一株草也可斩落星辰天之湮永恒界四合院:家有七仙女,我真忙原神:最可爱的魔神!年代快穿之炮灰随心所欲童年回忆:从恐龙宝贝继续开始开棺大吉股市风云之逆袭传奇盗墓:开局大慈大悲手魔法这么练也是可以的吧帅小白封神路火影之星噬黄亦玫每日一问,宝宝今天亲亲吗快穿:疯批宿主在线作妖熊出没:异界幻想亮剑:满级悟性,手搓M1加兰德绝宠妖妃:邪王,太闷骚!逆天仙途:废柴的崛起亮剑:我只能卖民用品怎么了?快穿精灵梦叶罗丽我当大圣姐姐这些日子,操碎了心雁行录拒绝清北的我,只好去盗墓了俏寡妇搞钱上瘾,小狼狗他求贴贴四合院:和贾东旭一起进厂重生九零小辣椒职业大神竟然是邻家哥哥穿越七零年代:冬至春又来七零:暴躁小妹靠打人救爹暴富啦一人之下:非主流艺术家的成长重生做富婆:有钱又有闲修无敌仙路我的大小美女老婆逃婚当天,我傍上了大佬人在奥特:开局这个世界开始娘化德哈:重温旧梦快穿之万人迷路人甲摆烂攻略指南诡异降临,狂印冥钞的我无敌了鬼律师卿本佳人,奈何要做母老虎救命!病弱小可爱他超乖穿越火影陪四代目长大天道闺女之九门小师妹爱人祭天,大小姐杀疯了认亲侯府被替嫁,玄学祖宗闹翻天穿书女配太嚣张,绿茶白莲心慌慌亲爱的请抓牢天道九叶
爱读书屋搜藏榜:火影人之咒印七零军嫂娇又凶,海军老公拿命宠世子爷的黑莲花,能有什么坏心思白月光降临,季总沦陷了快穿:在狗血的全世界路过宜修重生,脚踩纯元上位诸天签到,从四合院开始萌妃快扶我起来吃糖穿越农女种地忙全民转职:我召唤魅魔雅儿贝德白月光岁月静好,主角团负重前行洪荒:从云笈七签开始重生成猫守护你结巴女生成为教授的历程为什么我又重生了致命游戏:归梦快穿:当狐狸精绑定生娃系统后我是黎家姑娘快穿之绝美工具人拒绝做炮灰逆世仙途:林风飞剑诛魔一秒一罪奴,女帝跪求我别反!霍欧巴,宠我如初领证后,周队长宠妻成瘾高冷大叔甜宠妻穿越不穿补丁裤,我在民国当首富美小护与腹黑男神医生的恋爱史娇软答应说:皇上臣妾又有身孕了重生:拒绝当舔狗,我同桌超甜斗罗:穿成唐三,开始修仙七零小知青被军官宠麻了尘埃花成长记百炼谱仙缘竹马为我弯腰诸天:从成为刘沉香开始崛起柯南世界里的失控玩家徐千金和他的教练女友四合院生活乐无穷午夜交易所竹影深几许与主角相爱相杀的那些事道乡之修道成仙灵兽归元记摄心妖妃倾天下魂穿之杀手王妃不好惹我在觅长生迷情浴爱偷听我心声后,全家都想逆天改命诸天从噬灵魔开始某美漫的超级进化
爱读书屋最新小说:穿越奥特:反附了?可我想回家!血色炊烟:我的佣兵生涯!逆天悟性:我在修仙界证道长生红警系统在都市的称霸之路断亲后,我靠自己买房娶村花老婆大明神医:开局救活朱雄英市井蛊人重生后,我闯进校花卧室误会,我真的不是天师啊流水线厂花她撩人不自知末世降临:我是男主继妹文明微光:刘子洋的守夜之旅吞噬星空之元级智能差十岁的豪门姐弟恋咒术回战,混沌迷途带着手机重生1985今天真的不想加班爱如荆棘:重逢后他步步紧逼仙临仙途异源问道甄嬛传之安陵容苟到富贵闲人时清风伴月向星河穿越六零:我的口粮堆成山重生:开局就是母女花踏平五代,我建最强帝国修仙学院:弟子各有千秋为师要完甄嬛传之宜修重生出阁前混沌不朽剑尊噬浊:修仙废体逆天改命游戏入侵:开局双天赋她玩转副本九变道经火红年代:四合院之激情岁月向导小姐今天也在努力端水盗墓之卿非池中物综漫我的世界乱套了恶毒女配的鱼塘管理手册木叶,我的飞雷神能切割空间赫奇帕奇的满级大佬:我只想苟住仙哥哥快别吸了,妹妹修为真没了杀死那个,高三生女配勾勾手,反派大佬通通有老婆别闹,先灭世还是先生娃?大秦:改写历史,拓万里江土遗孀与忠犬小叔综武:入职六扇门,救下东方不败洪荒:我,通天徒弟,成圣斩天!四合院:开局怒撕棒梗下乡名额四合院:棒梗逼我掏出金条三国:流放交州,我靠帝国系统暴四合院:开局被截胡,反手拿暴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