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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的夜晚,河南府的外城已在连日的血火中彻底易主,仿佛一头被剥去皮肉、只剩嶙峋骨架和内脏暴露在外的巨兽,在惨淡的月光与跳跃的火光交织下,发出无声的哀嚎。

曾经还算齐整的街道,如今已难辨旧貌。断壁残垣犬牙交错,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胡乱地指向硝烟弥漫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那是铁锈般的血腥、刺鼻的硝烟、皮肉烧焦后的恶臭,以及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一种来自废墟深处、泥土与死亡混合的腐败气息。残缺的兵器和撕裂的旗帜散落四处,浸泡在已然发黑、凝固、仿佛劣质墨汁般的血泊中。那些血泊并非一滩,而是连成一片,在某些低洼处甚至积成了小小的、暗红色的池塘,倒映着天上那轮带着血晕的残月。

偶尔有未熄的火苗在废墟的缝隙间顽强地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这微弱的声音反而衬托出整个外城区域死一般的沉寂。火光映照下,是倒伏在地、姿态各异的尸骸。有身披浸满血污、棉絮外翻的白色棉甲的关宁军士,至死仍保持着搏杀的姿势;更多则是穿着蓝色号褂的清兵,他们如同被收割的庄稼,成片地倒在冲锋的路上。也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平民,蜷缩在残垣之下,早已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整个外城,除却这些细微的燃烧声和远处内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号令与脚步声,竟陷入一种令人心悸难耐的沉默,仿佛所有的生机和声音都已被这场残酷的攻防战吞噬殆尽。

内城的城墙,成为了关宁军最后,也是唯一的壁垒。这道曾经象征着秩序与安全的屏障,如今墙面布满火炮轰击留下的坑洼,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箭矢密集钉入的痕迹斑斑驳驳,又像是一张饱经风霜、满是疮痍与泪痕的脸。吴三桂就站在城墙后面,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细看之下,那挺拔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身上的山文甲多处破损,左肩的甲叶被利器劈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里和已经结痂的伤口。脸上混合着烟尘、汗水与干涸的血迹,形成一层硬壳,嘴唇因连续指挥、缺水而严重皲裂,渗出血丝。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穿越下方狼藉的外城废墟,投向更远处清军营地那连绵不绝、几乎与星河相接的灯火。那灯火璀璨,却冰冷无情,如同无数嗜血的兽瞳,正贪婪地注视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等待着最后将其撕碎的时机。

夜风带着焦糊和血腥气吹过,卷动他染血的战袍下摆。他沉默地站着,仿佛与这残破的城墙融为了一体。

“还有多少人?”良久,他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着朽木,打破了身边令人压抑的宁静。

身旁的吴国贵情况更糟。他左臂用撕扯下的战袍草草包扎,那布条早已被渗出的鲜血反复浸透,染成了令人不安的深褐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呼吸间带着明显的喘息和痛楚。“大哥,”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能战之士,清点过了,不足九千了。而且……大半带伤。箭矢,十不存一,火药用尽,连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兄弟们……已经快一天没吃上一口热食了,水也快断了。”

吴三桂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比他内心最坏的预估还要残酷几分。七天,整整七个昼夜,他们凭借着一腔血勇和对军令的忠诚,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将豪格十二万大军挡在这座河南府之外。每一天,城墙都在颤抖,每一天,都有熟悉的袍泽倒下。超过两万关宁儿郎的性命,就填埋在这外城的废墟之下,填埋在这内城墙角的每一寸土地上。如今,这最后的九千人,已是疲惫之师,伤残遍地,弹尽粮绝,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侯爷,”一个略显低沉但依旧镇定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戚睿涵和董小倩刚巡视完一段压力最大的南城墙,两人皆是满面尘灰,神色疲惫不堪。戚睿涵的左肩旧伤因为连日奋战和缺乏药物,此刻正隐隐作痛,如同有根针在不断刺扎,但他强忍着,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只是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状况。

“内城城墙确实比外城坚固,基底厚实。但清军火炮凶猛,尤其是他们集中使用的那种改良过的红衣大炮,射程和威力都远超我们预期。若他们不顾损耗,集中火力轰击一处,比如城门楼或者城墙拐角,恐怕……难保长久。我们必须做好城墙被突破后,进行巷战的准备。”

他的现代思维,在这冷热兵器惨烈交替的战场上,确实提供了许多看似微小却关键的建议。从利用残垣断壁设置交叉火力点,到分散配置兵力以减少炮火覆盖造成的伤亡,甚至用浸水的布条蒙住口鼻以应对清军偶尔使用的、成分不明的毒烟。

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近乎枯竭的资源面前,任何精妙的计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这些百战余生的将士们,身体虽已疲惫到极限,但那股与城共存亡的决死气息,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绝境中愈发浓烈,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最炽烈的光焰。

吴国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唾沫落在城墙的砖石上,瞬间被干燥的表面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他恨声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怨愤:“巷战就巷战,老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关宁铁骑,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只可惜……只可惜啊!”他猛地捶了一下墙垛,震落些许灰尘,“没能死在辽东,死在跟鞑子正面冲杀的战场上,倒要在这中原腹地,被这些背信弃义的南明官军和鞑子一起,活活逼上绝路!”他口中的怨气,自然是指按兵不动的马吉翔部,以及那个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的河南巡抚潘化云。

吴三桂抬起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制止了吴国贵进一步的愤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闻声聚拢过来的几位将领——这些面孔,或年轻锐气,或苍老沉稳,此刻无不写满了疲惫、伤痛,但眼神深处,却无一例外地闪烁着与他相同的、与城共存亡的决绝火焰。“不必多言。”吴三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血火淬炼、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等奉命坚守七日,如今七日已过,任务已成。然,只要城池未破,我等仍是军人,守土有责。传令下去,所有还能动弹的弟兄,即刻退入内城街巷,依托民房、街垒,各自为战。要让鞑子每踏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让他们知道,灭我关宁军易,踏平我关宁军魂难!”

“是,谨遵侯爷将令!”众将低声应诺,声音压抑却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了然与决绝,随即迅速散去,奔向各自防守的区域,部署这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巷战。

就在这弥漫着悲壮与决绝气氛的时刻,一阵异常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沿着通往城头的马道传来。一名亲兵引着一名风尘仆仆、盔甲上满是泥泞与干涸血渍的将领快步上前。来人头盔歪斜,脸上带着多处擦伤,但眼神锐利,正是西营孙可望麾下的副将周凤。

“侯爷,平西侯!”周凤见到吴三桂,立刻单膝跪地行礼,语气急促,带着一路冒险潜行带来的喘息,“末将奉孙将军之命,带精锐小队,冒死接应侯爷撤离。孙将军大军已借道郧阳,星夜兼程,现已抵达宜阳一带,距此不过百里。孙将军有言,只要侯爷能突围而出,他必亲率精骑在前接应。请侯爷即刻随末将突围,时机稍纵即逝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一颗火种,吴三桂身旁的戚睿涵、董小倩,甚至连刚毅的吴国贵眼中,都瞬间燃起了一丝难以置信、却又无比灼热的希望火光。援军,竟然真的有援军到了,而且就在百里之外,这意味着,他们并非完全被抛弃,这条血路,并非绝对的死路。

然而,吴三桂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向跪地的周凤,那眼神中有感激,有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化解的顾虑与固执。他缓缓地,几乎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周凤:“周将军请起,也请代吴某,谢过孙将军高义,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吴三桂没齿难忘。”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迂腐的执拗,“但是,瞿式耜大帅的军令,命我部坚守河南府,未有新的明令下达,吴某……不敢擅离职守。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此乃根本。”

“侯爷,”周凤大急,也顾不得礼节,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吴三桂的手臂,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侯爷,您看看,外城已破,内城岌岌可危,八千疲惫伤残之卒,如何抵挡豪格十万虎狼之师?这……这是鸡蛋碰石头,是必死之局啊!孙将军一片苦心,不忍见关宁英雄尽数殁于此地。侯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关宁军的种子还在,何愁不能重整旗鼓,报此血仇?”

戚睿涵也忍不住开口,他现代人的思维让他无法理解这种在绝境中仍要固守军令,这在他看来近乎于自杀:“长伯兄,周将军所言极是,我们已经完成了坚守七日的任务,甚至超额完成了。瞿大帅当初下达此令,也绝非是让我们全部战死在这里。如今形势危如累卵,突围并非畏战,而是保存实力,以图再战,是战略转移。难道真要这最后八千弟兄,全都毫无意义地葬送在这座注定守不住的孤城里吗?他们的血快流干了,我们得为他们留点种子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肩伤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吴三桂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周凤和戚睿涵,而是面向内城的方向。那里,在稀疏的火把光芒下,依稀可见士兵们正在军官的催促下,沉默而迅速地搬运着家具、门板、石块,构筑着最后简陋的街垒。他的背影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挺拔,如山岳般不可动摇,却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悲凉。

“睿涵,周将军,”他声音低沉,仿佛不是在解释,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融入他血液的信条,“你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关宁军,自辽东起家,先归顺大顺,再附南明,转战南北,颠沛流离,所求为何?非为高官厚禄,非为一己私利,只为这抗清大业,为这华夏衣冠不坠于异族之手,此心可昭日月。”他语气陡然加重,“然,正因如此,我吴三桂今日,更不能走。若我为求活命,弃城而走,纵然生还,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关宁男儿?朝廷那帮衮衮诸公,那些一直视我等为辽饷、为军阀的言官清流,又会如何借此攻讦?我个人的名声不足惜,但我不能授人以柄,不能让整个关宁军背上这污名。不能让那些战死在此的两万多弟兄,死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况且,”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们看看这内城,那些角落里,那些地窖中,还有多少未能及时撤离的百姓?他们信任我们,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这些拿刀的。我等若一走,清军入城,烧杀抢掠,他们当如何?我吴三桂,岂能做出此等弃民于不顾之事?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凤:“周将军,请你立刻返回,转告孙将军,他的情谊,吴三桂和关宁军上下,心领了。大恩不言谢,若吴某此次不死,必有后报。请他……设法接应、护送那些此前已撤出城的百姓家眷,妥善安置。这,便是我吴三桂最后的请托。至于我等……”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决绝,已表明了一切。

周凤看着吴三桂那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刚毅,也格外苍凉的侧脸,知道再劝已是无用。他眼圈瞬间红了,虎目含泪,重重一抱拳,抱拳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侯爷……义薄云天,末将……末将遵命,侯爷……保重;关宁军的弟兄们,保重!”说罢,他猛地转身,像是要甩掉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带着满腔的悲愤、敬佩与无奈,快步冲下黑暗的马道,身影迅速被阴影吞没。

戚睿涵望着周凤离去的方向,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吴三桂一番话彻底浇灭。他理解吴三桂的顾虑,理解那“军人天职”和“声誉”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将领、一支军队的重要性,理解他对于百姓的那份责任感。但这理解,并不能驱散那浓重的绝望。难道,穿越时空,历经艰险,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细微走向,最终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朝着已知的悲剧滑落?

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因紧握刀柄而有些发白、颤抖的手。是董小倩。她的手心有着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在此刻传递过来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里面有关切,有理解,更有一种与他同生共死的坦然。

吴三桂回过头,目光扫过身边仅剩的兄弟子侄和这两位因奇妙的命运而结识的臂助,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但迅速被坚毅所取代。“国贵,睿涵,小倩姑娘,还有诸位弟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们……若有想离开的,现在还可设法去追周将军的人。我吴三桂,绝不阻拦,亦绝无怨言。能活一个,是一个。”

回应他的,是一片坚定的目光,和无言的摇头。吴国贵咧嘴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变成了一个难看的表情:“哥,你说啥呢?咱们兄弟,死也死一块儿!”戚睿涵感受着董小倩手心的温度,看着周围那些虽然疲惫却目光坚定的士兵,心中的绝望似乎被一种悲壮的情感冲淡了些许,他也缓缓地摇了摇头。董小倩更是握紧了他的手,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吴三桂不再多言,他重重地、依次拍了拍戚睿涵和吴国贵的肩膀,那力道,承载着千言万语。

……

第八日的黎明,并未带来希望,反而是在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中到来。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清军阵营便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如同洪荒巨兽苏醒的咆哮,一声接着一声,敲打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没有了外城的缓冲,内城直接暴露在清军锐利的兵锋之下,仿佛赤裸的胸膛迎向敌人的刀尖。

豪格显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决定不再进行任何试探性的攻击,要毕其功于一役。天边刚刚泛起一丝惨白的鱼肚白,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尖锐的破空声,数十架造型奇特、如同巨大蝙蝠般的“火风筝”,如同从地狱深渊飞出的索命幽灵,从清军后阵被点燃、升起,拖着浓黑的、带有刺鼻气味的烟柱,歪歪扭扭地向着内城飞来。这种超越了时代的武器,其来源,戚睿涵心知肚明,必定与那个投靠了清廷的张晓宇脱不开干系。

“隐蔽,找掩体,远离空旷地带!”戚睿涵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声音在巨大的鼓声和呼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话音未落,火风筝已然临头。它们的目标似乎并非特定的军事设施,而是追求最大范围的杀伤与恐慌。有的在空中被守军残存的、寥寥无几的火铳射中,凌空爆炸,化作一团绚烂而致命的火球,四散的碎片如同雨点般落下;更多的则依靠简陋的滑翔机构,撞在民居的屋顶、街道中央,甚至直接落入躲藏着士兵和百姓的院落、人群之中。

“轰——,轰隆隆——”连续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撕裂了黎明那脆弱的宁静,巨大的火球接二连三地腾空而起,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火焰冲天,炙热的气浪裹挟着破碎的木屑、砖石、瓦砾以及……人体的残肢断臂,向四周猛烈地冲击、飞溅。浓烟和烈焰迅速吞噬了大片区域,惨叫声、哀嚎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原本还算有序的内城,瞬间化为人间炼狱。

这仅仅是毁灭交响曲的序章。紧接着,清军布置在城外高地上的火炮阵地,发出了更加狂暴的怒吼。他们似乎调整了战术,集中了几乎所有的重炮,统一轰击内城的城墙,特别是几处看起来相对薄弱或者具有战略意义的节点,比如城门楼、角楼以及几段墙体结合部。

实心铁球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地砸在城墙上,每一次撞击都引发一阵剧烈的颤抖,砖石崩裂,碎屑横飞,烟尘如同蘑菇云般升腾而起。间或还有发射霰弹的火炮,将无数铅子如暴雨般泼洒向城头,压制着任何敢于露头观察或反击的守军,城垛被打得千疮百孔,守在后面的士兵不时有人中弹倒地,发出闷哼或惨呼。

猛烈的、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炮火准备之后,穿着八旗布面甲或蓝色号褂的清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内城发起了全面总攻。他们显然接受了外城战斗的教训,不再采用密集的人海冲锋,而是利用废墟、弹坑作为掩护,交替前进,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他们手中装备的、明显优于明军制式火铳的改良燧发枪,不断喷吐着致命的火舌,铅弹“啾啾”地打在墙垛、街垒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碎末,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放箭!”吴三桂屹立在烟尘弥漫的城头,亲自指挥,他的声音在爆炸和枪声中时断时续。稀稀落落的箭矢从城墙的射击孔、垛口后射出,关宁军士的射术依旧精湛,几乎箭无虚发,不断有清兵在冲锋途中被射倒。但对于这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攻势而言,这点反击无疑是杯水车薪,很快就被更多的蓝色身影所淹没。

第一架沉重的云梯,带着金属的摩擦声,搭上了内城的城墙,钩爪死死扣住了垛口。紧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如同嗜血的蚂蟥,吸附在这垂死的巨兽身躯上。

“滚木,礌石,给我砸!”吴国贵嘶吼着,独臂抱起一块巨大的城砖,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砸去。轰隆一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一架云梯上的清兵被砸落下去。

战斗迅速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最考验勇气和意志的城墙争夺战。关宁军士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手段,刀砍、枪刺、斧劈,甚至用牙齿、用拳头、用头撞,将一个个攀爬上来的清兵杀死,或者抱着他们一起滚下高高的城墙。城墙上,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堆积起来。鲜血不再是流淌,而是近乎泼洒,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蜿蜒扭曲的暗红色溪流,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

戚睿涵和董小倩背靠着背,死死守住一段压力稍轻,但依旧不断有清兵冒头的城墙段。戚睿涵手中是一柄缴获的清军佩刀,刀身狭长,利于劈砍。他的刀法远不及董小倩精妙,但在连日来的生死搏杀中,也锻炼得狠辣、果决,专攻要害,毫无花哨。、

董小倩则如一株在血雨腥风中傲然挺立的青竹,身形灵动,剑光闪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每一剑刺出,都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她的那身白色道袍,早已被鲜血、烟尘和汗水染得污浊不堪,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那双眸子,在激烈的厮杀中,依旧保持着清亮和冰雪般的冷静。

“小心左侧!”董小倩娇叱一声,长剑如毒蛇出洞,疾点而出,“铛”的一声脆响,精准地荡开了一支从侧面刁钻角度射向戚睿涵肋部的冷箭。

戚睿涵惊出一身冷汗,趁机一个侧步,手中腰刀猛地横斩,将一个刚刚从垛口冒头、还没来得及站稳的清兵劈翻下城。

“小倩,多谢。”戚睿涵喘着粗气,左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匆忙包扎的布条,剧痛一阵阵袭来。

董小倩微微摇头,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越来越密集的敌影:“睿涵,集中精神,不要分心。”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城墙上的防线,在清军不计代价、前仆后继的猛攻下,开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不断消融,出现一个又一个缺口。越来越多的清兵嚎叫着涌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惨烈无比的白刃战、肉搏战。吴三桂、吴国贵等人早已亲自加入战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兵刃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生命在这里卑贱如草芥。

“轰隆——”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猛烈、都要沉闷的巨响,从内城的西门方向传来。那段承受了最多炮火轰击的城门楼连同附近近十丈的墙体,在一阵集中的、毁灭性的炮火下轰然倒塌。一个数丈宽的巨大缺口赫然出现,砖石泥土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烟尘冲天而起。

“城破了,城破了,杀进去!”清军发出了疯狂而兴奋的狂吼,如同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向着那巨大的缺口汹涌而来。最后的屏障,被彻底粉碎了。

“退入街巷,按计划行事,各自为战!”吴三桂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如同破旧的风箱,但他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传达着命令。他知道,城墙争夺战已经结束,接下来,将是更加残酷、更加混乱的巷战,是最后的挣扎。

残存的守军开始有序地、且战且退地向城内撤退,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钻进狭窄的巷道,翻越低矮的院墙,依托每一栋民房、每一个街角、每一口井台,与蜂拥而入的清军展开了逐屋逐院、寸土必争的争夺。

戚睿涵和董小倩随着一股撤退的人流退下城墙,转入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道。几名杀红了眼的清兵嚎叫着追了进来。巷道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清军的人数优势难以展开。董小倩剑舞如轮,守住前方,剑光织成一道死亡之网,将试图冲过来的清兵逼退、刺伤。戚睿涵则捡起地上一杆不知哪个士兵遗落的断矛,从旁策应,看准机会便猛地刺出。在两人默契的配合下,这几名清兵很快便被解决,尸体堵塞了本就狭窄的通道。

然而,更多的清兵如同无孔不入的污水,从四面八方、从各个缺口涌来。战斗瞬间变成了无数个小型、混乱、孤立而又极其残酷的杀戮场。民房内、街角、水井边、甚至屋顶上,到处都在爆发激烈的战斗。关宁军士往往战斗到最后一人,拉响身上仅存的、视若珍宝的震天雷与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或者干脆在力竭之后,扑上去用牙齿撕咬敌人的喉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戚睿涵和董小倩也被一股人数众多的清军冲散,与大队失去了联系,只能且战且退,躲入了一间门窗半塌、显然已被洗劫过的民房。戚睿涵刚背靠着墙壁喘了口气,试图平复一下剧烈的心跳和左肩钻心的疼痛,突然,身后那扇破败的窗棂猛地碎裂。木屑纷飞中,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面目狰狞的清军骁骑校,挺着一杆安装了长长刺刀的燧发枪,如同毒蛇出洞,直刺他的后心。

戚睿涵听到风声,再想闪避已然不及。“扑哧”一声,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传来。他只觉得左肩后方一阵难以形容的、钻心的剧痛猛地炸开。那清兵锋利的枪尖,已然刺穿了他旧伤附近的皮肉,甚至清晰地触碰到了骨骼。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一个趔趄,手中的长剑几乎脱手,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那清兵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露出一口黄牙,正要用力将长枪彻底贯穿,了结这个看似是军官的明军性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如闪电,如惊鸿,从斜刺里骤然亮起。

是董小倩,她一直在警惕地守护着侧翼,反应快得超乎常人,长剑精准无比地削在了那燧发枪的木制枪身上。咔嚓一声,坚韧的木杆应声而断。

那清兵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他还没反应过来,董小倩的剑尖已如拥有生命一般,顺势递出,冰冷地点在了他毫无防护的咽喉之上!一点即收,留下一个细小的红点。

那清兵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漏气般的声音,双眼圆瞪,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这迅捷一剑的不可思议,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睿涵!”董小倩顾不得擦拭剑上的血迹,一个箭步冲到戚睿涵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他,看着他左肩后方那截留在体内的刺刀断刃,以及迅速洇开的鲜血,她那双清冷的眸子瞬间被焦急充斥,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没……没事……还,还死不了……”戚睿涵咬着牙,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密集的冷汗,剧烈的疼痛让他说话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快……帮我……拔出来,不能……留着它!”

董小倩看了一眼那截深入戚睿涵体内的刺刀,又看了看他因痛苦而扭曲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知道此刻犹豫不得。她一咬牙,用布条裹住手,握住那截冰凉、沾满鲜血的断刃刀柄,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外一抽。

戚睿涵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鲜血如同泉涌般从伤口喷溅而出,他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模糊,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董小倩眼中含泪,动作却丝毫不停,迅速而熟练地再次撕下自己早已破损不堪的衣襟内衬里稍微干净些的布条,用力按住伤口,进行加压包扎。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决绝,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也一同灌注进去,止住那不断流失的鲜血。

外面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越来越近,显然,这间破屋也不再安全,清军正在逐层清剿。

“我们得离开这里,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董小倩搀扶起几乎虚脱的戚睿涵,在他耳边低声而急切地说道,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戚睿涵半靠在董小倩娇弱却异常坚韧的肩膀上,感受着左肩那火辣辣、仿佛被烙铁灼烧般的剧痛和一阵阵因失血带来的眩晕与虚弱,看着窗外蜂拥而入、如同蓝色瘟疫般的清兵,以及视野所及之处,那些仍在零散地、绝望地抵抗,却不断倒下的关宁军身影,一股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没了他的身心。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穿越时空,来到这明末乱世,历经艰险,结识了这些人,见证了这惨烈的一切,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无法扭转这注定的结局?如同历史的洪流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激起点滴涟漪后,终究要沉入水底,被无尽的黑暗吞没?诗悦、袁薇、李大坤……那些现代世界的面孔在脑海中模糊地闪过。还有那个……已然彻底黑化,亲自设计着这些杀戮武器的张晓宇……这一切,难道就是终点?

就在这万分危急、绝望如同冰水般浸透灵魂的关头。一阵异常急促、响亮,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意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强行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与混乱。紧接着,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的高呼,如同破开乌云的一道阳光,骤然响起,清晰地传遍了这片血腥的战场:

“瞿式耜大帅军令到——,平西侯吴三桂接令——!准予撤离,准予撤离——!”

这声音,如同在沸腾翻滚的油锅中猛然倒入一瓢冰水,又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却代表着方向的明灯。让附近区域几乎所有仍在进行的厮杀,都为之一滞。无论是清军还是守军,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循声望去。

戚睿涵原本涣散的精神猛地一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忍着剧痛和眩晕,他和董小倩惊愕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那布满血丝和尘灰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绝处逢生的巨大惊喜与震撼。

“在那里,看那边!”董小倩眼尖,立刻指向不远处,只见一名身穿明显不同于关宁军和清军制式盔甲、高举着一面代表南直隶督师、广东巡抚瞿式耜的令旗的骑兵,在几名同样彪悍的骑兵拼死护卫下,正如同一把尖刀,奋力冲开小股清军的阻拦,朝着吴三桂之前可能所在的城墙段方向冲去。

“是真的,军令,撤军的军令!”戚睿涵心中狂喜,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爆发出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也顾不得伤口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对董小倩急声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小倩,扶我去城头,找到长伯兄,我们有救了!快!”

两人互相搀扶着,戚睿涵几乎将大半体重都压在了董小倩身上,他们避开主要的交战街道,凭借着对地形的依稀记忆,沿着曲折、肮脏、遍布尸体和杂物的小巷,跌跌撞撞、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之前吴三桂所在的城墙段赶去。

当他们气喘吁吁,满身血污,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终于冲上那段熟悉的、此刻却更加残破、尸体堆积如山的城墙时,看到吴三桂和吴国贵正站在那里,吴三桂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象征着权威和生路的黄绫军令。他的身体因为一种从绝望深渊被猛然拉回的巨大冲击,一种绝处逢生的、难以自抑的激动微微颤抖着,充满复杂情绪——有解脱,有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身边无数袍泽倒下、自己却最终得以生还的沉重负罪感,以及任务终于被解除后的巨大空虚。

周围的清军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攻势明显缓和了下来,一些低级军官在约束部下,似乎在等待新的指令,或者说,是在观望这支已然被打残的军队,是否还会进行最后的、无谓的抵抗。

吴三桂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仅存的、每一个都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灼热地望着他的将士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却又无比清晰、如同洪钟般传遍了这段城墙,甚至压过了远处零星的战斗声:

“弟兄们,瞿式耜大帅军令,我等坚守河南府八昼夜,力挫强敌锋芒,重创虏酋豪格,已超额完成使命。大帅体恤我军伤亡惨重,将士用命,特准……我军即刻撤离河南府,保留实力,以利再战。所有将士,有序撤退!”

短暂的寂静之后,幸存的关宁军士们,爆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欢呼。许多人瘫坐在地,仿佛支撑他们的那根弦终于崩断;有人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卷刃的刀剑,仿佛在擦拭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更多的人,则是红着眼圈,望着身边那些永远无法再站起来的同伴的尸体,无声地流下滚烫的泪水。生与死,就在这一纸命令之间。

“传令,所有还能走的弟兄,互相搀扶,带上伤员,一个都不能拉下。从西侧缺口,分批有序撤离,动作要快。断后的队伍,跟我来!”吴三桂迅速从复杂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恢复了主帅的沉稳与决断,一连串命令清晰地下达。

命令如同涟漪般迅速传递下去。原本还在各个角落各自为战、准备血战到底、以身殉国的关宁军残部,开始如同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般,从废墟中,从民房里,从街垒后钻出,向着西面那个巨大的缺口方向集结。他们互相搀扶着伤员,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躯,却依旧保持着军人最后的纪律与尊严,有序地、沉默地退出这片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浸透了八天的炼狱。

戚睿涵在董小倩的搀扶下,走到吴三桂身边。吴三桂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被鲜血浸透的肩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他完好的右肩。那一下拍击,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感激、欣慰、劫后余生的共鸣,以及共同经历生死后的认可。

“侯爷,孙可望将军的人马就在城外不远接应。末将前来时,孙将军已派精锐前出,清扫西撤路线上的清军哨卡。”那名送来军令的亲兵,脸上带着一路冲杀留下的血痕,补充道。

吴三桂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修罗战场,看了一眼城墙上下堆积如山、层层叠叠的尸体,看了一眼那面虽然残破不堪、布满箭孔和焦痕,却依旧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猎猎作响、不屈飘扬的“吴”字帅旗,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几乎无法承载的痛楚、不舍与愧疚。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沉声喝道:“我们走!”

残阳如血,泼洒般地将西边的天空和大地染成一片凄艳、悲壮的橘红色,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这场惨烈的守城战流血。

河南府西侧,那段被炮火彻底轰开的缺口处,如同巨兽淌血的伤口。最后一批关宁军士,相互搀扶着,踉跄着,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艰难地从中走出。他们的队伍早已不成建制,盔甲破损不堪,旌旗歪斜甚至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脸上布满硝烟、血污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在炼狱之火中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褪去了最初的狂热与恐惧,沉淀下一种百战余生的、深入骨髓的坚韧、沉静与漠然。

城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孙可望和周凤早已率领一部衣甲相对鲜明、精神饱满的精锐骑兵在此等候多时。看到吴三桂等人安全撤出,孙可望立刻一夹马腹,率领亲卫策马迎上。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犷,此刻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之色。

“平西侯,诸位关宁军弟兄,辛苦了!”孙可望在马上抱拳,声音洪亮,语气诚挚,“八日血战,力抗豪格十二万大军,挽狂澜于既倒,真乃天下强军,可敬可叹,孙某佩服之至!”他的目光扫过吴三桂身后那些残兵败将,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这支军队,几乎被打没了建制,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后,依旧凝聚不散的惨烈气势,使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为之动容。

吴三桂在戚睿涵和吴国贵的搀扶下,勉强站直身体,对孙可望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尊严:“孙将军……雪中送炭,冒死接应,此情……吴某与关宁军上下,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他的目光扫过孙可望身后那支军容整齐、兵强马壮的部队,再对比自己身边这些如同乞丐般、却眼神桀骜的残兵,心中五味杂陈,有难以排遣的酸楚与悲凉。关宁铁骑,何时沦落至此?

两支队伍,一支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残军,一支是养精蓄锐、兵强马壮的生力军,合兵一处,没有过多的寒暄,迅速离开了河南府这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大坟场,向着西南方向,隐入苍茫而血色的暮色之中。

戚睿涵在董小倩和一名士兵的帮助下,艰难地骑上了一匹缴获来的、同样带着伤的清军战马。他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座在如血夕阳余晖中逐渐远去、轮廓模糊、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残骸般的城池。

城头上,似乎还有零星的、绝望的战斗在进行,那是未能及时接到命令,或者不愿撤离、决心与城偕亡的孤军,在做着最后的、注定无望的抵抗。几处巨大的烟柱依旧在城市上空盘旋、扭结。昔日的中原重镇,商贸繁华之地,如今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剪影,矗立在血色地平线上,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八昼夜的血战,超过两万关宁子弟的伤亡,换来的,是一座最终陷落的、近乎空城的河南府,和一道姗姗来迟、却又恰到好处的撤退命令。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明末。个人的勇武、智慧的谋划、甚至穿越者带来的些许先知,在时代那无可抗拒的洪流面前,在内部错综复杂、互相倾轧的利益纠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如同螳臂当车。

他摸了摸左肩那阵阵作痛、提醒着他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伤口,感受着身边董小倩默默投来的、带着关切与温暖的目光,看着前方马背上吴三桂那虽然疲惫不堪、脊梁却依旧努力挺得笔直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那个投靠了清廷的张晓宇,他所研发的、超越时代的恐怖武器已经初露峥嵘,未来还会有什么?清军本身强大的战斗力与组织能力,南明内部永无休止的党争与军阀掣肘……抗清的道路,依旧漫长而艰难,看不到丝毫光明。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吞没了最后的夕阳。队伍沉默地前行在崎岖的道路上,只有杂沓的马蹄声、疲惫的脚步声,以及伤兵偶尔压抑的呻吟,在空旷而荒凉的原野上回响,更添几分凄凉。河南府的烽火在他们身后慢慢缩小,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地平线下,连同那冲天的火光、震耳的厮杀、弥漫的血腥和无尽的悲壮,一起被夜色掩埋。

但那一切,却已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深深镌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永难磨灭。这支从河南府炼狱中挣扎出来的残军,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满腔的悲愤,踏上了未知的、却注定不会平坦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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