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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的初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天津卫的码头,在破晓时分被一层浓厚的、牛奶般的晨雾紧紧包裹。这雾气,如同上天降下的一层薄纱,试图暂时掩盖这片土地上的疮痍与狼藉,赋予其一种虚假的、朦胧的宁静。海河的水流在雾中显得愈发沉滞,裹挟着泥沙与未知的污秽,默默汇入不远处更加浑浊的大海。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气味。咸腥的海风是主调,那是渤海湾永恒的气息,但其中混杂着码头本身固有的鱼腥、腐烂的水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这霉腐气,仿佛来自那些被遗弃的仓廪,来自潮湿的船舱底层,更来自这乱世之中,无数流离失所者绝望的心底。置身其中,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如同胸口压着一块湿冷的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戚睿涵与董小倩,便是行走在这片压抑雾霭中的两个异数。他们身着略显宽大的黑白道袍,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这是他们精心选择的伪装,道士身份在此时相对便于行走,不易引起清廷鹰犬的过多注意。两匹瘦骨嶙峋的驽马跟在他们身后,蹄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更添几分寂寥。

戚睿涵此刻眉头紧锁,努力适应着这个时代的残酷。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道袍内袋里那部早已没电,却承载着另一个时空历史线的手机。正是依靠里面零星的史料记载和地图,他才能在穿越后险象环生,并最终说服了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使其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选择了投降李自成,而非引清兵入关。然而,历史的惯性巨大得超乎想象,内部的倾轧、军阀的私心,以及清廷早已埋下的暗桩里应外合,终究没能完全阻止八旗铁骑踏入中原。北京沦陷,大明中枢崩塌,如今他与志同道合的董小倩潜入这清廷控制下的天津卫,肩负着观察敌情、联络可能存在的抗清力量,并为策反原明军将领李成栋父子做前期准备的重任。

董小倩,将门之后,武艺高强,眉宇间自带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她虽年轻,却已见惯了生死,但此刻,码头上的景象依然让她心潮难平。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在清兵皮鞭下佝偻搬运货物的苦力,扫过那些停泊在岸边、样式古怪的船只,最终,定格在码头一侧的角落里。

“睿涵,看那边。”她声音极低,几乎湮没在海浪与劳工的号子声中,但其中的凝重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戚睿涵。

戚睿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几名头顶凉帽、身着号衣的清兵,正围着一对跪在地上的老夫妇。那对老人,衣衫褴褛得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和冻疮,脸上深刻如刀刻的皱纹里,填满了岁月风霜与此刻极致的恐惧。老头不住地磕头,花白而稀疏的头发在冰冷潮湿、满是泥泞的地面上反复摩擦,已然沾满了黑黄的污渍。

“军爷,行行好,开开恩吧……”老头的嗓音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哭腔,“地……地都被旗人老爷圈走了,庄子也没了,今年又闹蝗灾,颗粒无收啊……我们老两口一路逃难过来,就剩这最后一口气了,是真的……真的没有钱粮孝敬各位军爷了……”

为首的清兵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横肉,眼露凶光,腰间挎着的腰刀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他不耐烦地用包铜的刀鞘,狠狠戳了戳老头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老头干瘦的身体猛地一晃,“少跟老子哭穷,龟田大人的船队靠岸,那是给咱天津卫,给咱大清涨脸面的事。尔等贱民,出不了力,总得出点孝敬。没有粮食,银钱也行。再不济……”他淫邪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老太太,“你这老婆子还能去给龟田大人洗洗衣服,刷刷马桶,也算废物利用了!”

老太太吓得浑身如筛糠般抖动,枯柴般的手紧紧抓住老头的胳膊,浑浊的老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在满是尘灰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军爷,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啊……就饶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吧……”老头抬起涕泪交加、因极度恐惧而有些涣散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清兵,那里面已经没有了哀求,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妈的,给脸不要脸!”那清兵头目骂了一句,似乎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抬脚便狠狠踹在老头的胸口。

“呃!”老头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痛呼,干瘦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随即蜷缩起来,痛苦地抽搐着,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样啊?”老太太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哀嚎,猛地扑到老头身上,枯瘦的手指慌乱地在他胸前摸索,试图缓解他的痛苦,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老头肮脏的衣襟上。

远远看着这一幕,戚睿涵只觉得一股灼热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愤怒的血色。他的拳头在道袍宽大的袖子里骤然握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董小倩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冰冷而凌厉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戚睿涵强忍着冲上去理论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轻轻碰了碰董小倩冰凉的手背,目光交汇间,是无声的警示与提醒:冷静,身份,大局。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彻底击穿了他们所能忍耐的底线。

在那清兵头目身后,一直站着几个身着深色和服、腰间佩带狭长倭刀的男子。他们冷眼旁观着这场欺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为首一人,个子矮小精悍,留着一撮标志性的仁丹胡,眼神阴鸷如鹰隼,正是昨日在城外官道上,戚睿涵他们远远瞥见的那伙倭寇的头领——龟田一郎。此刻,他嘴角微微撇起,露出一丝残忍而愉悦的笑意,似乎清兵的暴行恰好满足了他某种扭曲的观赏欲。眼见清兵动了脚,他像是被勾起了内心深处嗜血的渴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满足的咕噜,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倭刀。

“八嘎,吵死了。”龟田一郎用生硬而怪异的汉语嘟囔了一句,迈着标志性的罗圈步上前,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经过长期训练的、野兽般的敏捷。他双手稳稳握住刀柄,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警告,眼神一厉,猛地向前一记精准而凶狠的直刺。

“扑哧——”利刃穿透单薄衣物、撕裂衰老皮肉、击碎脆弱骨骼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码头一角显得异常清晰、刺耳,如同钝器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那柄狭长、闪着幽冷寒光的倭刀,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老头的胸膛,直至没柄。老头蜷缩的身体剧烈一震,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极致的痛苦,他似乎想努力抬起头,看清那夺走自己性命的、来自异族的凶器,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涣散了所有神采,头无力地一歪,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涌出,再无声息。

“啊——!!!”老太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足以穿透浓雾的尖叫,那声音中蕴含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恐惧,让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为之心悸。她如同疯魔般,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抓住自己相伴一生、此刻却已气息全无的老伴。

龟田一郎脸上狞笑更甚,带着一种完成“杰作”后的得意。他手腕冷酷地一拧,搅动了一下刀身,确保造成最大伤害,然后猛地拔出倭刀。随着刀身离体,一蓬温热的、带着腥气的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溅了他身前和服一片暗红。他毫不停留,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残忍“优雅”,反手一挥,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掠过了老太太毫无防备的脖颈。

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

老太太的身体僵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前伸想要拥抱老伴的姿势,喉咙处一道细细的红线迅速扩大,下一刻,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浑浊的眼睛圆睁着,里面定格着最后的恐惧与无尽的茫然,身体晃了晃,如同被砍断的枯木,软软地倒在了老头身边。两具苍老、瘦削、饱经苦难的躯体,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紧紧依偎在了一起,他们身下,暗红色的血液如同邪恶的藤蔓,在泥泞的地面上缓缓蔓延、浸润、交融。

整个码头这一角陷入了沉寂,方才还在大声吆喝、驱赶苦力的清兵们闭上了嘴,脸上或多或少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麻木或谄媚所取代。那些原本低头忙碌的苦力们,此刻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不敢再看,仿佛多看一眼,那厄运便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与船体,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仿佛在为这无声的悲剧奏响哀乐。

戚睿涵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那两滩迅速扩大的血迹,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无边血海。穿越以来,他阅读过手机里存储的关于清军暴行的只言片语,听闻过无数关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悲惨传说,但文字与传闻的冲击,远不及此刻亲眼目睹、亲身感受这活生生的、被异族如此轻蔑而随意地剥夺生命的惨剧来得强烈与直接!这就是乱世吗?这就是在异族铁蹄下,普通汉民如草芥般的命运吗?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里被愤怒、悲痛、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填满,几乎要炸裂开来。

董小倩的手在袖中早已紧紧握住了冰凉的剑柄,用力之大,使得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缺血而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她自幼习武,家学渊源,讲究的是侠义为先,除暴安良,何曾见过如此毫无人性、视人命如虫豸的暴行?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被那倭寇的刀光冻结了。她极力克制着,低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禽兽……不如……”

戚睿涵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混杂着血腥味的空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怒潮压下。他再次用力按住董小倩紧绷的手臂,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小倩,不可,绝对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比任何人都想冲上去,将那个龟田一郎碎尸万段。但他更清楚,此刻任何冲动的行为,不仅会让他们两人立刻身首异处,更会彻底暴露身份,导致李成栋父子策反计划的失败,甚至可能影响到西京与南京之间本就脆弱的联合抗清大局。这血海深仇,必须用理智的铁链牢牢锁住,铭记于心,等待他日,连本带利,一并清算。

那清兵头目似乎对龟田一郎如此干脆利落的暴行也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他脸上便重新堆起了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对着正在用一块白布擦拭刀上血迹的龟田一郎点头哈腰,竖起大拇指:“龟田大人好身手,果然名不虚传,干净利落。这些不开眼的老东西,不识抬举,死了干净,免得污了大人的眼,也省得咱们费事!”

龟田一郎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两只嗡嗡叫的苍蝇。他仔细地将擦拭干净的倭刀收回鞘中,看也没看地上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用日语对身后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在那清兵头目的殷勤陪同下,他迈着罗圈步,大摇大摆地朝着码头另一端,那悬挂着清廷龙旗的官衙方向走去。

很快,几名面无表情的苦力被驱赶过来,他们默默地抬起老夫妇尚显温软的尸首,脸上是习以为常的麻木,如同搬运两袋无关紧要的货物,走到码头边缘,毫不迟疑地将他们抛入了浑浊泛黄、漂浮着各种垃圾的海河之中。“扑通”、“扑通”两声闷响,尸体沉下,泛起几圈涟漪,很快便被流动的河水吞没,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原地那两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呈现出暗红发黑颜色的血迹,如同两块丑陋的伤疤,顽固地烙印在码头的地面上,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短暂而惨烈的一切。

戚睿涵和董小倩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久久未动。海风吹拂着他们黑白道袍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的万钧沉重与刺骨寒意。那血腥的画面,那老太太戛然而止的哀嚎,那龟田一郎冷漠的眼神,如同梦魇般深深烙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睿涵,”良久,董小倩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后仍不可避免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些清虏,引外寇屠戮自家百姓,他们……他们还是人吗?他们心中,可还有半分人性?”

戚睿涵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两滩血迹,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声音低沉而压抑:“在他们眼中,他们早已是这片土地的征服者,视汉民为可供驱使、任意宰割的牛马奴才。为了维持他们的统治,为了集中力量剿灭内部的抵抗,勾结外敌,借刀杀人,又算得了什么?甚至在他们看来,这或许还是‘以汉制汉’、‘以夷制汉’的高明权术。”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手机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史料截图,“长伯兄当年若真的一意孤行,引清兵入关,恐怕如今中原大地,处处皆是此等景象,甚至……犹有过之。”他想起了记忆中那些关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只言片语的记载,只觉得心头那股寒意与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历史似乎正沿着一条充满血腥与屈辱的轨迹滑行,而他们,正竭尽全力,想要在万丈悬崖边,将其扳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两人无心再在码头停留,牵过马匹,沉默地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返回那家位于偏僻小巷、不起眼的“悦来”客栈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回到客栈简陋的房间,相对无言。店家送来的午膳,不过是几个粗粝的窝头和一碟不见油星的咸菜,两人都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那码头上的血腥气,似乎已经渗透了他们的感官,掩盖了食物本就不多的味道。

下午,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传来。一名穿着普通百姓服装,但举止间透着宫闱气息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客栈,递上了一封盖着内务府印信的文书。通知很简单:摄政王多尔衮邀请“玄真子真人”与“玄英子道长”明日再次参加朝会,届时,将有“海外宾朋”一同觐见,共商大事。

接到通知,戚睿涵与董小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海外宾朋?他们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码头上那群耀武扬威的倭寇,以及那些形制古怪的帆船。清廷与这些海外势力的勾结,看来远比他们想象的更要深入和公开。

次日清晨,紫禁城在秋日高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巍峨壮丽。金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中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朱红色的宫墙绵延起伏,彰显着无上的皇权与威严。然而,在这份庄严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不同往常的暗流。

通过层层严格的检查,戚睿涵与董小倩再次踏入庄严肃穆的金銮殿。殿内,蟠龙金柱依旧矗立,御座背后的雕龙屏风依旧熠熠生辉,小皇帝福临依旧端坐在那把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龙椅上,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无聊。珠帘之后,孝庄太后的身影依旧朦胧,如同隐藏在迷雾后的操盘手。真正掌控着殿内气氛的,仍是站在御阶之下的摄政王多尔衮。他今日身着更为正式的石青色五爪蟒袍,腰束金镶玉带,头戴朝冠,目光如电,扫视着殿内的文武百官,那股睥睨天下、掌控一切的自信与威压,比昨日更盛。

细看之下,殿内的布置与昨日略有不同。侍卫的数量明显增多,而且大多是新面孔,眼神更加锐利,手始终不离腰刀柄。殿内两侧,除了按品级排列的满汉官员之外,还特意预留出了一片相对独立的位置,摆放着座椅,显然是给那些“海外宾朋”准备的。

朝会依例进行,首先处理的依旧是一些日常政务。鳌拜、多铎等满洲悍将,声如洪钟地汇报着各地圈占田亩的进展,以及如何弹压因圈地而引发的汉民“骚乱”;范文程等汉臣则更侧重于催促漕粮、整顿吏治,以及弹劾某些办事不力的官员。话语间,对于任何敢于反抗清廷统治的苗头,无论是零星的农民起义,还是南明小朝廷的残余势力,主战派都力主以雷霆万钧之势,立即彻底扑灭,其强硬态度,与昨日别无二致。

就在这看似寻常的政务汇报中,殿外传来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殿内略显沉闷的气氛:

“宣——荷兰东印度公司代表,范·德·桑德中校;葡萄牙澳门总督,佩雷拉爵士;及东海商贸联合会会长,龟田一郎先生,觐见天朝皇帝皇上——!”

唱喏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审视、警惕还是谄媚,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扇缓缓打开的、沉重的殿门。

首先迈入大殿的,是一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金发碧眼、鼻梁高挺的白人男子。他身着剪裁合体、装饰着金色绶带和闪亮铜扣的深蓝色军礼服,胸前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在殿内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脚上的皮靴踩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属于海洋霸主的傲慢与自信。他微微昂着头,碧蓝色的眼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座东方宫殿的好奇,以及一种殖民者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他便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代表,范·德·桑德中校。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体型微胖、面带和煦笑容的绅士。他穿着用料考究、刺绣繁复的欧式礼服,头戴假发,手中还拿着一根装饰用的手杖,显得颇为富态。与范·德·桑德的军人做派不同,他脸上始终挂着一种商人式的、八面玲珑的笑容,眼神在殿内迅速扫过,精明与算计的光芒在那看似温和的眼眸深处闪烁。他便是葡萄牙驻澳门总督,佩雷拉爵士。

而当第三个人迈着那种特有的、小幅而快速的罗圈步走进大殿时,戚睿涵和董小倩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一窒!正是昨日在码头,亲手用倭刀残忍杀害那对无辜老夫妇的倭寇头领——龟田一郎!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略显正式的、深蓝色的丝绸和服,脚踏白色分趾袜和木屐,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混合着谦卑与内在倨傲的复杂表情。他那双阴鸷的眼睛,进入大殿后,便不受控制地悄悄打量着殿内极尽奢华的金碧辉煌、精美的瓷器陈设,以及那高踞御座之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帝,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贪婪与震撼。

这三人的组合,本身就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代表着来自不同方向、却怀着相似目的的外部势力,正式登上了清廷的政治舞台。

三人走到御阶前,在礼官的引导下,依照各自的理解,向龙椅上的小皇帝福临行了礼——范·德·桑德和佩雷拉是标准的鞠躬礼,而龟田一郎则行了一个深深的、近乎九十度的日式鞠躬,姿态放得极低。

多尔衮率先开口,声音洪亮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回荡在整个大殿:“三位远道而来,皆是客卿。我大清皇帝,奉天承运,抚有四海,愿与尔等海外诸国,共商事宜,以示天朝怀柔远人之德。尔等有何诉求,今日可当面陈情,畅所欲言。”

范·德·桑德中校显然早已准备多时,他上前一步,用带着浓重弗里斯兰口音的汉语,配合着有些夸张的手势,语气略显激动地说道:“尊敬的大皇帝皇上,尊贵的摄政王殿下。我,范·德·桑德,谨代表强大的荷兰联合省共和国及荷兰东印度公司,必须向您提出最严肃的控诉!”他顿了顿,似乎在强调事态的严重性。

“我们在福尔摩沙建立的贸易站点,以及我们在东亚、尤其是在中国沿海航行的、悬挂着荷兰三色旗的商船,持续不断地遭到明国残余势力,尤其是那个被称为‘国姓爷’的海盗郑芝龙,及其儿子郑成功所部的野蛮袭击和无耻骚扰。他们抢劫我们的货物,击沉我们的船只,扣押我们的人员,严重侵犯了上帝赋予我们的、不可剥夺的商业利益和自由航行权利。”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们强烈希望,能与同样强大、并且致力于恢复远东秩序的大清帝国,结成牢固的军事与贸易同盟,共同对付郑芝龙这股邪恶的、破坏性的海上力量。只要贵国能够承诺并付诸行动,剿灭或者至少有效驱逐他们,确保我们在东亚海域,特别是台湾海峡附近的绝对安全与贸易垄断地位,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愿意向贵国提供必要的资金援助,以及……”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我们所拥有的、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舰设计与舰炮制造技术,包括重型加农炮的铸造图纸和操炮手册!”

他的话音刚落,佩雷拉总督便适时地接上话头,他的笑容更加殷勤,话语同样直指核心利益:“尊贵的皇上,至高无上的摄政王殿下。我们葡萄牙人,作为最早与东方建立联系的欧洲国家,在澳门居住与经营已有近百年历史,一向与大清保持着最为友好的关系。我们尊重当地的习俗与法律,是和平的商人与虔诚的传教者。”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然而,近年来,一些不明事理、负隅顽抗的明国残余官员,如那个叫张家玉的,还有陈邦彦等人,屡次在广东珠江口一带挑起事端,煽动暴民,威胁我们在澳门的合法居留地与来之不易的贸易特权。这不仅仅是对我们葡萄牙王室的侮辱,更是对大清帝国在这一地区权威的挑战!”

他向前微微躬身,语气恳切:“因此,我们恳请强大而公正的大清帝国能够伸出援手,维护广东地区的稳定与秩序,保护友邦的合法权益。为此,我们同样愿意支付合理的、令贵国满意的报酬,并且,毫无保留地提供我们所掌握的、关于西方筑城术、火绳枪阵列战术以及基础几何学与测绘学知识。”

两人说完,殿内不少满清官员,尤其是那些熟知前线战事消耗的将领如多铎等人,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感兴趣的神色。无论是荷兰人承诺的资金和“先进舰炮技术”,还是葡萄牙人提供的“西方军事技术与知识”,对于正与南明、大顺等多方势力艰苦作战,尤其是在水师力量上相对薄弱的清廷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一些汉臣如范文程等,则微微蹙眉,似乎对如此直接地引入西人势力有所顾虑,但在摄政王多尔衮明确的倾向下,并未立即出声。

最后,轮到了龟田一郎。他上前一步,再次深深鞠躬,态度显得格外“恭顺”,甚至带着一丝谄媚,但说出来的话,却比西洋人更加赤裸裸地透露出贪婪与野心:“尊敬的天朝皇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殿下,千岁千千岁!”他的汉语比范·德·桑德流利许多,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软硬夹杂的东洋腔调,听起来颇为怪异。

“在下龟田一郎,谨代表东海诸多向往天朝文明的商贸同仁,向皇上与摄政王殿下,致以最崇高、最虔诚的敬意。”他抬起头,那双阴鸷的眼睛快速扫过多尔衮,捕捉着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

“我们东海商贾,所求其实并不多,”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以强调自己的“诚意”,“只万分希望皇上与摄政王殿下,能念在我等仰慕王化之心,特旨开放东南沿海,如宁波、泉州、广州等传统良港,给予我们与天朝上进行公平、自由贸易的永久权利。并且,允许我们在指定的、无人居住的荒岛之上,建立一些临时的货栈与必要的补给点,以便更好地为天朝的海上贸易服务。”

他话锋一转,开始展现自己的“价值”,并巧妙地挑动清廷最敏感的神经:“同时,我们了解到,南方沿海,尤其是浙江、福建、广东一带,仍有不少冥顽不化的刁民,罔顾圣意,抗拒天朝剃发易服之英明法令,结寨自保,甚至武装下海,成为骚扰地方的汉人海寇与义军!”

他刻意重重地强调了“汉人”二字,将自己放在了“协助”清廷、区别于那些反抗者的位置上,“我等虽力薄,然忠心可鉴日月。愿效犬马之劳,倾尽所有,协助大清王师,水陆并进,剿灭这些不服王化、祸乱地方的汉人海寇与义军。为天朝彻底扫清东南沿海,维护皇上在此地的绝对权威,贡献绵薄之力!”

他的意图昭然若揭:无非是希望借助清廷的官方认可和法律外衣,重返他们曾经长期肆虐、被戚继光等抗倭名将打击过的沿海地区,并借助“协助剿匪”的名义,合法地进行掠夺、扩张,甚至建立据点。

戚睿涵和董小倩站在官员队列的末尾,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一切,听着这三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终于彻底明白,昨日码头那一幕绝非偶然的冲突,而是清廷高层与这些海外势力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甚至可能是早有协议的勾结的缩影。为了集中力量消灭内部的抵抗力量(南明与大顺),清廷竟然不惜饮鸩止渴,引狼入室,与这些曾经长期侵扰中国沿海的西方殖民者和东瀛倭寇进行合作,这是何等的荒谬与可悲!

多尔衮听完三人的陈述,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容。他微微侧身,用目光请示了一下珠帘后的孝庄太后,尽管隔着帘子,但他似乎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他转回身,面向小皇帝福临,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皇上,三位客卿所言,皆是为我大清江山永固、海晏河清着想,其情可悯,其意可嘉,实乃识时务之俊杰也。”

他随即面向满朝文武,朗声陈述自己的决策,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荷兰国与葡萄牙国,乃西洋有名之强国,其船坚炮利,确有其独到之处,堪为我朝借鉴。与其互通商贸,得其助益,于我大清肃清海疆、扫平残明伪顺,大有裨益。至于龟田先生所言,东南沿海疥癣之疾,若能得此熟悉海情之外力鼎力相助,早日平定,亦可使我朝廷能专心调集兵力,全力对付李闯、朱由崧等心腹大患,毕其功于一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故,本王决定,准尔等所请。待我大清天兵扫穴犁庭,彻底剿灭南明伪朝及李闯流寇之后,必当以国宾之礼相待,维护三位及诸位所属商会、国家,在各自划定区域内的一切合法、合理之权益,并严厉禁止、剿灭任何胆敢侵扰诸位之汉民匪类。届时,东南沿海之通商口岸,亦可酌情对诸位优先开放。望诸位能谨守承诺,鼎力相助,勿负皇恩!”

“摄政王殿下圣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群臣,尤其是那些满洲亲贵和主战派将领,如同排练好一般,纷纷躬身,异口同声地高呼附和。在他们看来,利用这些“外藩”的力量来对付那些熟悉地形、神出鬼没的汉人反抗势力和水师残部,无疑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可以大大减少八旗子弟的伤亡,加速统一的进程。

范·德·桑德、佩雷拉和龟田一郎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得偿所愿的笑容,再次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礼。

龟田一郎更是趁机上前一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表忠心道:“摄政王殿下深明大义,气度恢弘,实在令在下感佩五内。为表我等之诚意,在下已命手下船队整装待发,近日便可启航,协助王师水师,清剿天津卫至登州、莱州一带可能存在的明军水师残部,以及那些不服王化、可能私通南明的刁顽渔民,定叫他们片板不得下海!”

多尔衮闻言,脸上满意之色更浓,微微颔首:“龟田会长忠勇可嘉,有心了。具体事宜,可会后与兵部、工部详议。”

戚睿涵死死地低着头,宽大的道袍袖子遮掩了他紧握的双拳和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幕赤裸裸的、将国家主权与百姓利益作为交易筹码的丑剧,心中一片冰凉,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未来,飘扬着荷兰三色旗、葡萄牙十字旗、甚至是龟田那种画着古怪家纹旗帜的异国舰队,在清廷的默许甚至欢迎下,在中国的沿海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看到了倭寇的刀锋,在“协助王师”的合法外衣下,再次肆无忌惮地挥向那些不肯剃发易服的沿海百姓。这,已经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内部王朝更迭战争,而是即将演变成一场内外勾结、共同压榨与奴役这片古老土地和人民的、更加深重的民族悲剧。

他紧紧攥着袖中那部冰冷的手机,那里面存储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零碎却触目惊心的历史证据,此刻显得如此沉重,仿佛有千钧之重。必须尽快,必须尽快想办法联系上李成栋父子,必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清廷与外部势力勾结的详细情况,尽快传递回西京的大顺政权和南京的南明朝廷。抗清的道路,似乎比他们最初预想的,还要漫长、还要曲折、还要艰险得多。

朝会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和谐融洽,实则暗流涌动、各怀鬼胎的气氛中结束了。戚睿涵和董小倩随着退朝的官员们,如同潮水般默默涌出大殿。身后的金銮殿,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依旧金光璀璨,气势恢宏,但在他们眼中,那耀眼的光芒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不祥阴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铜臭交织的气息。

殿内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关于盟誓与利益的余音,与昨日码头边那对老夫妇惨死时飞溅的鲜血、绝望的哀嚎、以及龟田一郎那冷漠残忍的眼神,在戚睿涵的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构成了一幅无比讽刺、荒谬而又令人心悸与愤怒的画卷。这画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了他在这条充满荆棘的抗清道路上,永志不忘的动力与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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