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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如一层半透明的轻纱,缓缓流淌,将整个宁远城温柔地包裹。这座以军事要塞闻名的城池,在破晓前的朦胧中,罕见地褪去了几分肃杀,棱角分明的城墙、高耸的敌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般不真切。湿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也混杂着一丝从军营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火药和铁锈味。

总兵府侧门悄然开启,微弱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戚睿涵和董小倩已准备停当。两人皆是一身素净的白色黑边道袍,宽大的袖口随风轻摆,头发依照明人习俗,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以简单的木簪固定。这身打扮掩去了戚睿涵身上那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跳脱,也中和了董小倩眉宇间过于锐利的英气,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对游方修行的道友。戚睿涵背上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里面除了少许散碎银两、硬面饼子,最珍贵的便是那部来自未来的手机,此刻已被柔软的细棉布层层包裹,妥善安置。董小倩则挎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略显陈旧,但她的手按在剑柄上时,身姿便自然而然地挺拔如松,眼神沉静而警觉。

吴三桂、陈圆圆、杨铭等寥寥数人送至门外。吴三桂今日未着戎装,只是一身深色常服,更显面容沉毅。他上前一步,大手重重地拍在戚睿涵未受伤的右肩上,力道不轻,目光如炬,沉声道:“元芝,此去非同小可,龙潭虎穴,步步杀机。打探消息、相机策反李氏父子固然紧要,然切记,保全自身方为第一要务。凡事三思而后行,若事有蹊跷,或觉风险过大,切莫逞一时之勇,速退为上策!宁远,始终是你们的退路。”他的话语带着关宁将领特有的干脆利落,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毕竟,眼前这个年轻人带来的“天机”和展现的“神异”,虽曾让他惊疑不定,却也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历史的瞬间,更关乎他吴三桂乃至无数人的未来。

陈圆圆莲步轻移,柔美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她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锦囊塞到戚睿涵手中,声音如春风拂柳:“戚公子,董姑娘,关外苦寒,关内更是险恶,这些金叶子且收着,或可应急。千万,千万保重。”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戚睿涵的包袱,补充道,“若那‘银丝’耗尽,或是还需其他稀奇物事襄助,务必设法传信回来,妾身与侯爷定当竭力筹措。”她知道那部“小镜子”的神奇,也明白它对戚睿涵的重要性。

杨铭在一旁捋着短须,神情严肃地补充了几句关于永平府周边地形、清军布防可能的要点,以及一些混入敌后的注意事项,言辞简练,却句句切中要害。

戚睿涵感受着肩头残留的力道和手中锦囊的重量,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前路未知的忐忑,有肩负重任的压力,更有一种被信任、被托付的使命感。他深吸一口带着晨雾湿气的空气,郑重点头,目光扫过送行的每一张面孔:“长伯兄,嫂夫人,杨参军,诸位放心。元芝虽不才,亦知此行关乎国运,定当谨慎行事,随机应变,不辱使命。”他顿了顿,看向董小倩,“有小倩姑娘相助,我们互为犄角,必能化险为夷。”

董小倩亦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动作流畅自然,毫无寻常女子的娇柔,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侯爷,夫人,参军,静候佳音便是。”她的话语简短,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辞别众人,两人不再回头,迅速混入清晨稀稀落落出城的人流中。挑着担子的小贩、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背着行囊的旅人……各色人等汇成一股细流,穿过尚在弥漫的雾气,悄然离开了这座暂时还飘扬着大明旗帜的坚城。

通往关内的官道,起初还算平坦,但越往前走,景象便越发荒凉。时值初夏,本该是万物勃发、绿意盎然的季节,然而目光所及,道路两旁的田野里却少见茁壮的禾苗,多是半人高的枯黄杂草在风中无力摇曳,或是大片被胡乱焚烧过的焦黑土地,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

废弃的村落不时闯入眼帘,残垣断壁间,野草丛生,偶尔有乌鸦扑棱着翅膀从倒塌的房梁上飞起,发出刺耳的“呱呱”声,更有野狗在废墟间穿梭觅食,眼神警惕而贪婪,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死寂与萧索。

为避开清军主要的驿道和巡逻哨卡,他们大多选择崎岖难行的小路甚至山间野径。戚睿涵这具身体原主的底子本就不算强健,加上肩伤初愈,连日赶路下来,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董小倩则显得从容许多,她步履轻健,时常在戚睿涵需要喘息时,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或是借故观察四周地形,为他争取片刻休息时间。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不仅留意着可能的危险,也时刻关注着同伴的状态。

行至午后,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远远望见前方山坳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集镇,隐约还能看到几缕炊烟。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需要补充饮水,或许还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然而,刚靠近镇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尘土、腐烂的垃圾、人畜粪便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勾动人心底不安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怪味,令人作呕。

镇子入口处,一座歪斜的木制牌坊勉强站立,上面糊着好几层早已褪色、字迹模糊难辨的告示,风吹雨打下,只剩下些残破的纸边在风中抖动。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或蜷缩在墙角,或直接瘫坐在泥地里,眼神空洞麻木地看着他们这两个陌生的“道士”走近,既无好奇,也无欢迎。

“无量天尊,”戚睿涵学着记忆中道士的样子,打了个揖手,努力让自己的北方官话更纯熟些,避免露出南音,“请问诸位善信,此间可有井水可汲?我师兄妹二人云游路过,口渴难耐。”

一个靠在墙根、头发花白杂乱的老者,抬起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呆滞地看了他们一眼,嘴唇嚅动了几下,才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镇子里面方向。

两人道了声谢,心中却愈发沉重,迈步向内走去。镇中的街道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雨后的泥泞和污水,散发着一股霉烂气味。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破败,不少屋舍显然已久无人居,屋顶坍塌,墙垣倾颓。偶尔有几间尚有人烟的,也是门窗紧闭,从缝隙中透出几道警惕、畏惧的目光。

一队约五六人的清兵巡逻队走过,他们穿着略显破旧的蓝色号衣,外罩棉甲,脚蹬靴子,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嗒嗒”声,腰间佩戴的腰刀随着步伐晃动。他们的出现,仿佛让空气中的压抑感瞬间加剧,那些躲在暗处的目光立刻缩了回去,连呼吸声都似乎刻意放轻了。

按照老者所指,他们找到了镇中心的那口石砌老井。井台边却围着一群人,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见两名手持粗糙皮鞭的清兵,正对着一个跪在泥水里的老农大声呵斥,话语粗鄙,夹杂着生硬的汉语和听不懂的满语词汇,大意是催缴所谓的“安民粮”。

那老农看上去怕有六十多了,背脊佝偻得像只虾米,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井台边缘,已是磕得一片青紫,带着哭腔哀声道:“军爷……军爷开恩啊,去年……去年闹兵灾,庄稼都毁了,今年开春好不容易种下点苗子,又……又赶上大旱,实在是……颗粒无收啊!小老儿家中早已断炊几日,全靠挖野菜度日,哪……哪还有钱粮可缴……求军爷宽限些时日吧……”

“放你娘的屁!”一个颧骨高耸的清兵不耐烦地厉声打断,抬手就是一鞭子,“啪”地一声脆响,抽在老农单薄破烂的粗布衣衫上,衣衫应声裂开一道口子,底下干瘦的脊背立刻浮现出一道红肿渗血的鞭痕。“皇上天兵至此,荡平流寇,保尔等平安,供奉钱粮乃是本分。没有?没有就拿你家的房契、地契来抵!再没有——”他目光淫邪地扫了一眼旁边一个吓得浑身哆嗦、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就拿你这小孙女去抵债,送到满城里当使唤丫头,也算她造化!”

那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七八岁,被这恐吓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

戚睿涵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的一下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他穿越而来,虽经历过宁远、山海关的战火,但那种两军对垒的厮杀,与眼前这种对毫无反抗能力的贫苦百姓的凌虐,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是一种更原始、更赤裸的暴力,践踏着人最基本的尊严。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上前理论的瞬间,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袖袍。董小倩靠近他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元芝,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我身负重任,此刻暴露,非但救不了人,自身难保,更会连累宁远。”

就在这时,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清兵似乎注意到了他们这对站在不远处、显得有些“碍眼”的道士,目光扫过他们的道袍,带着几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粗声喝道:“喂,那两个牛鼻子,看什么看?没见爷们在办差吗?滚远点,别他娘的找不自在!”

戚睿涵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将翻腾的怒火和呕心感压下去,他垂下眼帘,遮掩住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恨,低声道:“是,是,军爷息怒,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着,拉着董小倩,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身后,老农更加绝望的哀求声、清兵愈发嚣张的叱骂声、以及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耳膜上,久久不散。

走出镇子好远,直到那声音彻底被荒野吞没,两人才放缓脚步,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戚睿涵回想起刚才所见,那老者浑浊绝望的眼神,小女孩惊恐无助的哭声,还有清兵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嚣张气焰,胸口如同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闷,几乎喘不过气。他望着远处荒芜的田埂和倒塌的屋舍,喃喃道:“‘苛政猛于虎’……孔夫子当年过泰山侧的感慨,今日我方知是何等贴切,又何等苍白。这满清治下,百姓竟凄惨至此。这哪里是安民?分明是虐民,是竭泽而渔!”

董小倩亦是面色凝重如铁,她环顾四周死寂的旷野,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凉:“昔日明末,虽天灾不断,吏治腐败,流寇肆虐,民生多艰,但至少……至少若肯舍了家业,逃入深山老林,或还有一线生机,能做个化外之民。可你看如今此地,关卡林立,路引严查,律法酷烈,动辄得咎,连逃亡都成了奢望。这些清虏,是欲编户齐民,将天下百姓皆变为其牧下的牛羊,世世代代,供其驱策奴役,不得翻身啊。”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戚睿涵心中的迷雾。这正是他最担忧的地方,满清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更迭,更是一种试图从经济、政治、文化乃至人身上彻底禁锢、奴役汉民族的秩序。这种秩序,比明末的混乱更加可怕,因为它更具系统性、压迫性。

接下来的路途,所见所闻,愈发触目惊心。他们曾在一片稀疏的桦树林边缘,远远看到一队约二三十人的清军押解着上百名用粗麻绳串联起来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驱赶的牲口,步履蹒跚地向着北方而行。董小倩压低声音告诉他,那或许就是所谓的“投充”——在武力胁迫下“自愿”投充为满洲贵族的田奴,或是直接在战乱中被掳掠的人口,即将成为“包衣阿哈”,命运堪忧。他们也曾在一条干涸的河床旁,看到几具倒毙路边的尸骸,早已腐烂不堪,任由乌鸦和野狗啃食,白骨森森,那场景令人肠胃翻搅,夜不能寐。

为免节外生枝,他们尽量昼伏夜出,绕开大的城镇和明显的军营驻地。戚睿涵利用手机那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电量,偶尔会冒着风险,偷偷调整到静音模式,快速拍下一些触目惊心的景象——大片荒芜龟裂的田地、清军森严的哨卡工事、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白骨、以及那些被驱赶的“包衣”队伍模糊的背影。他知道,这些在未来世界看似寻常的影像记录,在此刻,或许将成为揭露清廷暴行、激励抗战士气、甚至改变未来历史认知的无价之证,也是他作为穿越者所能留下的、最直接的控诉。

数日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后,他们终于靠近了永平府地界。根据沿途零碎打听、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李成栋部在被围降清后,似乎被安置在永平府城西一带的一处旧明军卫所营垒进行“休整”和“甄别”,实际上可能处于被半监视的状态。然而,永平府城本身戒备森严,城门处兵丁林立,对进出人等盘查甚紧,他们这般陌生面孔的道士,若无合适的理由(如城中某道观邀请,或为某大户做法事),恐怕难以顺利入城,更遑论接近那座很可能同样守备森严的军营。

正在两人于永平府城外的一片小树林中踌躇观望,苦思入城之策时,董小倩忽然眼眸一凝,指着远处与永平府城遥相对望的另一座城池轮廓,低声道:“元芝,你看那边,似乎另有一城?”

戚睿涵顺着她指的方向极目远眺。只见那座城池的规制与寻常汉地城池迥然不同,墙体似乎更新、更高,目测竟有三四丈高,墙砖颜色也更深沉,望楼箭垛更加密集林立。而且,即便相隔甚远,也能隐隐听到从那座城池方向传来的、不同于市井喧嚣的人喊马嘶之声,以及一种沉闷的、如同擂鼓般的集体号子声,气势远比旁边略显沉寂的永平府城要彪悍、喧嚣得多。他心中猛地一动,一个名词跃入脑海:“莫非……那就是传闻中的‘满城’?”

早在宁远时,他便从吴三桂、杨铭以及一些辽东旧部的口中多次听说过,清军每占据一处重要汉地城池,往往会在旧城旁边,或是直接划出城内一片区域,驱逐原有居民,修筑专供八旗官兵及其家眷居住的“满城”。那里是国中之国,是征服者特权和威严的象征,汉人百姓非召不得入内,违令者往往立斩不赦。

“我们或许……可以试着靠近观察一下,”戚睿涵沉吟片刻,低声道,“若能亲眼见识这满城内的光景,窥探其虚实,对了解清虏上层的生活、军备乃至其统治心态,或许大有裨益。况且,你我这副云游道士的装扮,言称慕名而来,远远观望这座‘新城’,或能勉强解释得通。只是务必要保持距离,绝不能引起守军注意。”

董小倩略一思忖,清冽的眼中闪过一丝赞同与警惕:“也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亲眼见见这‘满城’,也好叫我们更清楚,我等究竟在与何等样的对手周旋。只是,元芝,切记,一旦有变,立刻远遁,不可有丝毫犹豫。”

两人于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永平府城的主门和官道,借助地势起伏和稀疏的林木掩护,朝着那座满城的方向迂回靠近。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便越是强烈。满城的城墙不仅高大,墙面似乎还经过特殊处理,显得异常光滑,难以攀爬。护城河既宽且深,引入活水,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波光,吊桥高高悬起,粗大的铁链清晰可见。城墙上,八旗兵丁盔明甲亮,巡弋不断,他们身形大多魁梧,眼神锐利如鹰,箭楼上的弓箭手更是如同钉在城头的雕塑,一动不动地扫视着城外每一寸土地,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难逃其目。

他们在距离满城城墙约一里外的一处长满灌木和荒草的土坡后停下,借着一丛茂密的荆棘隐藏身形。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满城那巨大的、包着厚重铁皮并钉满巨大铜钉的城门。城门此时紧紧关闭着,仿佛一头巨兽闭合的大口。但旁边的侧门却不时有车马进出。出来的多是满载着各种物资的大车,车轮沉重,压得地面吱呀作响,车上堆积如山的像是粮食麻包、成捆的布匹、粗大的木料,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明显是从汉人富户或官府仓库中掠夺来的精美瓷器、漆器家具,用草绳胡乱捆扎着。而进去的,则多是些衣着华丽、骑着膘肥体壮战马的八旗子弟,他们趾高气扬,谈笑风生,或是装饰精美、帘幕低垂的马车,里面想必是他们的女眷,偶尔有清脆的笑语声从车中飘出。

偶尔,那侧门会因为重要人物或车辆的进出而开启片刻,得以惊鸿一瞥般窥见城内一隅。只见里面街道宽阔笔直,以青石板铺就,干净整洁,远非外面汉民区的泥泞可比。两旁房舍俨然,虽多是平房,但建筑规整,布局严密,甚至还能看到几处飞檐斗拱的楼台亭阁的影子,不知是衙署还是贵族的府邸。有丝竹管弦之声和喧闹的划拳行令声、女子的娇笑声随风隐隐传来,与城外的死寂荒凉形成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董小倩望着那仿佛建立在无数汉民血泪与白骨之上的奢华之城,嘴角泛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元芝,你来自后世,见识广博。你且说说,你可见过,或听说过,那南京弘光朝廷,虽偏安一隅,但其宫宴排场,能比得上这满城之内,八旗贵胄的日常用度吗?”

戚睿涵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仔细回想了一下在南明朝廷的短暂经历,以及史料记载,点了点头:“弘光帝的宴席,我虽未亲见全程,但也听闻甚是奢靡,觥筹交错,珍馐百味,可谓极尽江南之奢华了。但那种奢华,更多是集中于宫廷之内,是末世狂欢般的集中展示。”

董小倩抬手,用纤细却稳定的手指,指向那座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光泽的满城,声音如同寒冰:“依我看,那晚宴的豪奢,若比起这满城之内,八旗贵胄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建立在掠夺与奴役之上的日常享用,恐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及。此间奢华,是弥漫性的,是制度性的,是敲骨吸髓般从天下万民身上榨取而来,供这一小撮人世代享乐!”

戚睿涵闻言,心中剧震,再次仔细打量那满城。的确,朱由崧的宴席,更多是仪式性的、集中于宫殿之内的短暂铺陈,带着一种末日将至的颓靡;而眼前这座满城,其奢华是常态化的、渗透到日常每个角落的,是整个特权阶层建立在民族压迫和阶级剥削基础上的生活方式。他想起在现代读过的杜甫诗句,那沉痛的情感穿越千年时空,与此刻的景象完美契合,不禁低声吟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若见此情此景,恐怕也要慨叹诗句之苍白无力了。”

董小倩虽未系统读过杜甫,但这句诗的字面意思和蕴含的悲愤,却瞬间击中她的心扉,她深深叹息,那叹息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愤怒:“何止是路有冻死骨?这分明是踏着皑皑白骨,垒砌起他们的销金窟、温柔乡。每一块墙砖,恐怕都浸透着汉家儿女的血泪!”

正当两人为这尖锐到极致的对比感到心头沉重,仿佛被无形巨石压住时,满城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只见那沉重的侧门再次轰然开启,一队约莫二十人的八旗骑兵,如同出闸的猛虎般呼啸而出。这些骑兵人人精悍,胯下战马神骏,马蹄翻飞,践起滚滚烟尘。他们并未朝着永平府城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冲向城外一片紧挨着满城城墙、由破烂窝棚和茅草搭建而成的流民聚集区——那里是无数在战乱中失去家园、试图靠近大城寻求一丝渺茫生机或乞讨残羹冷炙的可怜人,临时搭建的栖身之所。

骑兵们如狼似虎般冲入窝棚区,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狩猎般的怪叫,手中的马刀雪亮,毫不留情地随意挥砍劈刺,将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烂窝棚捣毁、挑翻。惊叫声、哭喊声瞬间从窝棚区爆发出来,里面的流民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四散奔逃,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清理地方?”戚睿涵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下一刻,答案便以最残忍的方式揭晓。只见那些骑兵开始驱赶、抓捕那些惊慌失措的流民,动作粗暴至极。有反抗或逃跑稍慢的青壮年,立刻便被刀背狠狠砍倒,或是直接被疾驰的马蹄无情踏过,骨裂声和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刺人耳膜。很快,约有十几名看起来还算“完整”、有点力气的流民被清兵用粗麻绳捆住了手臂,粗暴地串成一串,如同他们之前在路上见到的那种被押解的“包衣”队伍。

然而,混乱中,有一个约莫十来岁、瘦骨嶙峋的男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彻底吓坏了,脱离了人群,懵懵懂懂地、下意识地朝着那高大森严的满城城墙方向跑了几步,大概是想躲到那巨大的阴影下,寻求一丝可笑的安全感。

就在他距离满城城墙还有百余步远,刚刚踏入那片被视为绝对禁区的空旷地带时,城头上一名身着镶白旗盔甲、军官模样的清兵,似乎是嫌他碍眼聒噪,或是纯粹为了取乐,亦或是为了在手下面前展示箭法,他冷笑着,动作娴熟而流畅地张弓搭箭,几乎没有任何瞄准的过程。“嗖”的一声尖啸,一支利箭如同毒蛇般破空而去,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死亡的直线,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男孩单薄瘦弱的胸膛!

男孩向前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他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突然多出来的、仍在颤动的箭杆和冒出的染血箭簇,脸上还带着一丝极致的茫然与难以置信,随后,那点微弱的神采便迅速从他眼中流逝,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般,软软地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小片尘土,再无声息。

殷红的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在黄土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窝棚区那边的抓捕还在继续,清兵们对那男孩的死视若无睹,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欠奉,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聒噪的虫豸,或是射杀了一头无关紧要的猎物。城头上的其他兵丁,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发出了一阵粗野的、带着赞赏和起哄意味的哄笑声,还有人朝着那名射箭的军官翘起了大拇指。

戚睿涵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并非未见过杀戮,在宁远攻防战,在山海关的混乱夜袭中,他都经历过战阵的残酷。但那种战场上的你死我活,与眼前这种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对一个懵懂无知孩童的、如同游戏般的随意虐杀,性质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血到极致的残忍。是一种基于绝对的种族优越感和武力征服者心态的、对生命的极端漠视。

董小倩也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沉静清冽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滔天的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物伤其类的悲恸。

就在这时,更让他们心胆俱裂、浑身冰冷的一幕发生了。几名在附近田野里劳作的农民,似乎是被这边的巨大动静吸引,或是认识那死去的男孩及其家人,远远地朝这边张望,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深切的悲戚。他们并未靠近,甚至不敢踏入那片禁区,只是站在距离城墙很远、自以为安全的田埂上,呆呆地望着那具小小的尸体。

可城头上那名刚刚射杀了男孩、似乎犹未尽兴的军官,或许觉得这些卑贱汉民的眼神冒犯了他的威严,或许单纯是想继续炫耀他那精准而冷酷的箭法。他再次冷笑着举起弓,从箭囊中抽出几支箭,对着那些农民的方向,看也不看,以一种近乎随意的姿态,连珠箭发。

“嗖、嗖、嗖”距离太远,箭矢飞到田埂附近时力道已衰,但依旧足以造成可怕的伤害。一名距离稍近的农民大腿被箭矢射中,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腿翻滚倒地。另外几支箭矢则“噗噗”地钉在其余农民脚边的泥土里,激起一片尘土,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发出惊恐的喊叫,再也顾不得地上的同伴,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向后疯狂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戚睿涵再也按捺不住,他只觉得一股混合着极致愤怒、恶心与无力感的血气直冲脑门,猛地从土坡后站起身,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指着城头厉声质问。董小倩眼疾手快,用尽全力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压抑而带着一丝颤抖,低喝道:“元芝,冷静,你给我冷静。你此刻出去,除了白白送死,多添一条亡魂,激怒他们,让更多无辜者遭殃,还有何用处?记住我们的身份,记住我们的任务!”

戚睿涵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喘息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城头上那个模糊却无比狰狞的身影,最终还是被董小倩强行、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回了灌木丛后的隐蔽处。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坡,闭上双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那男孩中箭倒下的画面,那茫然的眼神,那蔓延的鲜血,以及城头清兵那肆无忌惮、如同魔鬼般的哄笑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缓缓睁开眼,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和悲怆而变得异常沙哑、干涩:“我……我只是……只是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世间,竟有如此……如此暴行!”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董小倩的神色也已强行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和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意。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戚睿涵的心上:“现在,你该真正明白,为何史阁部、马阁老最终能被你说动,即便与昔日寇仇联手,也要抗击清虏了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已非简单的王朝争鼎,江山易主,而是……文明与野蛮之战,存续与灭绝之战。若让彼辈得逞,窃据神州,华夏文明,礼义廉耻,将尽数被摧残,这片大地,将永坠黑暗,万劫不复!”

她顿了顿,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洞察与悲凉:“你之前曾言,在你家乡的史书中,数百年后,有海外西夷入侵,我中华百姓竟有麻木不仁,甚至为其引路带路者。从前我或觉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汉家儿郎岂能如此?如今亲眼见得这‘满城’内外,亲见彼辈如何以刀剑铁蹄践踏人性,如何以严刑酷法摧折脊梁,方知……若长久处于这般高压、恐惧与践踏之下,人心或渐麻木,精神或渐奴化,或为一丝生计所迫,做出些悖逆祖宗、苟且偷生之事,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法理解了。根子,不在民之懦弱,而在施暴者之酷烈。欲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亡其史,必先乱其心,欲乱其心,必先摧其骨!”

戚睿涵默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董小倩的这番话,竟隐隐触及了后世一些关于殖民统治、精神奴役和历史反思的边缘!他想起手机里存着的那些关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的史料截图,那不仅仅是冰冷的文字和触目惊心的数字,其背后正是此刻正在发生的、系统性的、旨在摧毁一个民族反抗意志的残忍!历史,从未走远,它就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那队外出抓捕“包衣”的八旗骑兵,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心满意足地押解着那串哭哭啼啼、面如死灰的俘虏,如同驱赶着牲口,返回了满城。沉重的侧门再次轰然关闭,发出一声闷响,将内外两个泾渭分明、苦乐悬殊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城头上恢复了例行的巡逻,旌旗在风中懒洋洋地飘动,仿佛刚才那场微不足道的、如同拍死一只蚊虫般的杀戮从未发生。只有远处窝棚区隐约传来的、被强行压抑住的低泣声,以及那具趴在城墙下、逐渐冰冷僵硬、被苍蝇开始围绕的幼小尸体,在无声地、却又震耳欲聋地诉说着这里的残酷丛林法则,诉说着征服者的傲慢与冷漠。

夕阳缓缓西沉,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滴血的伤口,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红。那血色般的余晖,将满城高大狰狞的城墙投射出长长的、扭曲的、如同巨大牢笼栅栏般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这片饱经蹂躏、苦难深重的土地。空气中,那从满城内隐隐飘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喧闹笑语声,似乎并未停歇,反而与这城外的死寂、悲怆以及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诡异、荒诞而令人心碎欲绝的画卷。

戚睿涵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带着晚凉和若有若无血腥气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沉痛与愤怒一同吸入肺腑,刻入骨髓。他的目光,最后一次从那只小小的、孤零零的尸体上移开,那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转向西方——李成栋军营可能存在的方向,眼神不再仅仅是书生式的愤怒与理想主义的炽热,更沉淀下一种历经血火淬炼后、无比坚定、近乎冷酷的决然。

“小倩,”他低声道,声音异常平稳,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力量,“我们走。去找李成栋。必须让他们知道,投降这条路,前方绝非坦途,不是苟安,而是更深的深渊,是子孙后代永为牛马的开始。这天下,这华夏,绝不能落入这样的统治者手中,绝不!”

董小倩看着他眼中重燃的、褪去了些许青涩、变得更加沉静却也更加炽烈、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火焰,她知道,经此一观,这位来自未来的同伴,才真正地、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时代,背负起了这个时代的苦难与希望。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走!”

两人不再停留,借着暮色与地形提供的最后掩护,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然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充满血泪的是非之地。他们的身影,很快便彻底融入了渐浓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坚定不移地向着下一个未知的、必然充满艰险的目标,迈出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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