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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像一条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巨蟒,在无垠的戈壁上扭曲着伸向遥远的天际。路面龟裂,尘土是这里唯一的主角,它们被急促的马蹄一次次狂暴地扬起,在灼热的空气中翻滚、升腾,最终又无可奈何地、缓缓地落回地面,给所有途经的人与物披上一层灰黄的外衣。

戚睿涵伏在马背上,身体随着牲口奔驰的节奏机械地起伏,仿佛灵魂早已被颠簸出窍,只留下一具凭借本能紧贴马鞍的躯壳。他的嘴唇干裂,布满了细小的血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喉咙里是火烧火燎的痛。汗水早已流干,浸透中衣后又板结的盐渍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驿站更换马匹,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持续的颠簸中错了位,耳朵里是永无止境的风声呼啸,眼前的景物——荒凉的戈壁、偶尔出现的枯树、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纹,模糊而不真实。

“快…再快些…”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着,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这声音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对自身极限的拷问和鞭策。

随行的两名士兵,情况也不比他好多少。年轻的那个叫陈伍,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残留着呕吐后的污渍,眼神涣散,却仍凭着一股狠劲,死死抓着缰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年长些的叫权德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此刻虽然还能勉强保持骑姿,但眉宇间也充满了疲惫,他不时担忧地瞥向马背上的戚睿涵,嘴唇动了动,那句“大人,歇歇吧”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歇不得,一刻也歇不得。

思绪在热浪中飘忽,回到了五天前的北京。

紫禁城的氛围与这戈壁的酷热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沉闷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李自成在得知哈密卫的“太平景象”竟是左良玉精心编织的骗局,而被他下旨处斩的朱雍梁很可能是被诬陷的消息后,几乎是从龙椅上弹了起来。懊悔与急切在他脸上交织,他用力将一份密报拍在御案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务必追上钦差,刀下留人。戚爱卿,你持朕令牌,火速赶往哈密卫,不得有误!”

那面沉甸甸的、刻着“如朕亲临”的黄金令牌,此刻就紧贴在他的胸口,硌得生疼,却又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意志。

然而,薄立丰带领的钦差队伍,比他们早出发了整整一日。那个司礼监的太监,得了左良玉的巨额好处,行程上半点不敢耽搁,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直射西域。时间的差距,在这漫长的官道上,被拉扯成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天堑。

“大人,前面就是哈密卫了!”权德柱突然喊道,声音因干渴而破裂,却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戚睿涵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勉强抬起头,眯起几乎被汗水与尘土糊住的眼睛向前望去。果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在一片蒸腾扭曲的热浪之后,一道土黄色的城墙轮廓隐隐浮现,像海市蜃楼,却又真实得让人想哭。

到了,终于到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他试图直起身子,催动战马加快速度。然而,这个动作牵动了他早已透支的身体,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袭来,胸口烦恶欲呕,他猛地俯身咳嗽起来,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在沾满尘土的棕色马鬃上,染出几点刺目的暗红。

“大人!”两名士兵齐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无妨…”戚睿涵艰难地摆手,用早已污浊不堪的袖子胡乱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抹鲜红在他灰败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进城…快进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用脚跟狠狠磕了一下马腹。战马吃痛,加速向前冲去。城门在视野中逐渐放大,守城的官兵身影也变得清晰。到达城门的那一刻,戚睿涵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他几乎是滚下马背的,双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根本无法站立,全靠权德柱和陈伍一左一右死死搀扶才没有当场瘫倒。

“开…开门…”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像破风箱般嘶哑作响,用颤抖的手举起那面象征着皇权的黄金令牌,“圣旨…刀下留人…”

守城的官兵看清令牌,脸色骤变,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喝令打开城门。沉重的城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缓缓开启一条缝隙。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三人踉跄着踏入城门阴影的那一刻,一队盔明甲亮、神色冷峻的士兵如同从地底冒出般,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一名百户,手按腰刀,眼神锐利如鹰隼,冷冰冰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刑场重地,闲人免进!”他的目光扫过戚睿涵手中的令牌,却视若无睹,显然早已得了严令。

戚睿涵心头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推开搀扶他的权德柱和陈伍,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圣旨到,刀下留人!”

那百户一挥手,亲兵们迅速组成一道严密的人墙,如同铜墙铁壁。戚睿涵不顾一切地用手推搡,用身体冲撞,但他虚弱的状态如何能撼动这些精锐士兵?他几乎是连滚带爬,试图从人缝中钻过去,向着记忆中刑场的方向亡命奔去。

戚睿涵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奔跑,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肺部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却又奇异地能从中分辨出远处传来的、隐约的骚动声——那是无数人汇聚而成的声浪,预示着某种正在发生的大事。

“让开,圣旨到!”他再次嘶吼,声音已经扭曲变形,不像他自己,更像一头濒死野兽的哀鸣。

哈密卫城中心的广场,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悲怆与肃杀笼罩。左良玉的亲兵团团围住了刑场,士兵们手持明晃晃的长矛,面色冷峻,如同雕塑,将哭喊、哀求、咒骂的百姓死死挡在外围。人群像波涛一样涌动,每一次冲击都被冰冷的长矛和坚定的步伐逼退,留下绝望的呜咽。

刑场中央,临时搭建的木台被烈日晒得发白。朱雍梁被反缚双臂,强行按着跪在地上。他那一身象征朝廷命官的青袍早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白色中衣,上面沾满了尘土与暗褐色的血迹。头发散乱地披拂下来,遮住了部分面容,但从那挺直的脊梁和昂起的头颅,依然能看出他往日的风骨。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惧色,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和无法洗刷的冤屈。

监斩官薄立丰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阴凉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焦灼。这位司礼监派来的太监,面色比朱雍梁的中衣还要苍白,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手指不停地捻动着一串紫檀木佛珠,嘴唇微微开合,念念有词,不知是在为即将赴死的魂灵超度,还是在为自己这趟注定沾染污名的差事祈求神佛庇佑。他不时焦虑地望向场边的日晷,那移动的阴影仿佛直接烙在他的心上。

左良玉则悠然坐在薄立丰身旁,一身锃亮的戎装与他志得意满的神情相得益彰。他甚至还端起旁边的茶碗,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观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大戏。他时不时与身旁侍立的副将低声交谈几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将军,时辰…时辰将至。”薄立丰终于忍不住,用他那尖细的、带着颤抖的嗓音开口。

左良玉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淡淡道:“公公急什么?午时三刻未到,何必匆忙送朱大人上路?”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薄立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清楚左良玉为何如此从容——从这刑场到城门,每一处关键位置都把守着他左良玉的亲信,铁桶一般。就算真有变故,比如现在可能正在发生的,也无人能及时闯入这核心之地。

就在这时,朱雍梁猛地抬起头,散乱发丝后的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向左良玉,声音虽然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下来的刑场:“左良玉!你纵容部下欺压百姓,勾结豪强,贪赃枉法,如今又构陷忠良,你终究恶有恶报,难逃法网!”

左良玉冷哼一声,放下茶碗,声音提高了些许,刻意让周围的人都听到:“朱大人死到临头,还要血口喷人?你勾结蒙古、沙俄奸细,意图复辟前明,证据确凿,陛下亲自下旨处斩,何来诬陷之说?”

“证据?”朱雍梁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屈打成招的供词,精心伪造的书信,这就是你的证据?左良玉,你当真以为你能一手遮天,蒙蔽圣听,欺压这哈密卫的万千黎庶吗?”

他猛地转向四周被阻隔在外的百姓,用尽力气提高声音,那声音如同洪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哈密卫的父老乡亲们,我朱雍梁无能,不能为你们铲除奸佞,还这西域一个朗朗乾坤。今日我死不足惜,只盼朝廷终有一日会明察秋毫,荡清污浊,还你们一个公道,一片青天!”

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百姓压抑的情绪。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和呐喊。

“朱大人是清官啊!”

“青天大老爷冤枉!”

“求求你们,放过朱大人吧!”

“狗官左良玉,你不得好死!”

哭声、喊声、哀求声、咒骂声汇成一片悲愤的海洋,连一些负责警戒的士兵都面露不忍之色,悄悄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那些绝望的眼睛。

左良玉脸色一沉,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肃静,刑场之上,岂容喧哗!再有喧哗者,以同党论处!”冰冷的威胁暂时压制了骚动,但那种无声的悲愤更加令人窒息。

他转向薄立丰,语气不容置疑:“公公,时辰到了吗?”

薄立丰身体一颤,颤抖着看向日晷,那标志着午时三刻的阴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最终的刻度上。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那口唾沫如同砂石般磨过喉咙,最终,极其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左良玉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仿佛在拂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行刑吧。”

命令一下,两名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头裹红巾的刽子手立刻上前。一人按住朱雍梁的肩膀,另一人则抽掉了插在他背后的亡命牌,扔在地上。鬼头刀被高高举起,沉重的刀身在正午最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冰冷刺眼的光芒。

朱雍梁被强行按着俯身在冰冷的木台上。他最后望了一眼头顶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若叹息般低语:“陛下,臣问心无愧,只恨…只恨不能亲眼看见奸佞伏法,盛世来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刑场边缘的骚动骤然加剧。伴随着士兵的呵斥和肉体碰撞的声音,一个身影如同狂风中的破絮,踉跄着、却又无比决绝地扑入了刑场圈内,正是戚睿涵。

他此刻的形象狼狈到了极点,官袍在冲撞中撕裂,沾满尘土与汗渍,脸上是病态的潮红,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头发散乱,眼神却燃烧着最后的、疯狂的光芒。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了撕裂般的呐喊:

“圣旨到——刀下留人——”

这嘶哑、破裂却又蕴含着无尽焦急与权威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刑场上空炸响、回荡。刹那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薄立丰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左良玉瞳孔骤然收缩,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百姓们屏住了呼吸,无数双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望之光,死死盯住了那个突然闯入的身影和被他高高举起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黄金令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立判的一瞬,那柄被高高举起的鬼头刀,带着刽子手惯性的力量和行刑的决绝,已然落下。

“噗——”

刀锋划过脖颈的声音,细微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下一刻,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粗糙的木台,溅满了刽子手赤裸的胸膛和狰狞的面庞。朱雍梁的头颅脱离了身躯,滚落在地,沾染了尘土,他双目圆睁,瞳孔中似乎还残留着对这片土地最后的凝视,对未竟事业的遗憾,对朗朗乾坤的期盼。

刑场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

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百姓的哭泣声、呐喊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具仍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和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的头颅上。空气中弥漫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尘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戚睿涵呆立在原地,身体僵硬,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从木台边缘不断滴落的鲜血,看着它们在地面的浮土上汇聚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黏稠液体。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日奔波的极度疲惫、高烧带来的眩晕与混沌、以及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惨状,像无数把重锤,同时击中了他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和意志。

他双腿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跪倒在地。紧接着,胸口一阵剧痛翻涌,又是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溅落在身前的地面上,与远处的朱雍梁之血遥相呼应。随后,无尽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他身体一歪,彻底失去了知觉,倒在哈密卫刑场冰冷的土地上。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

宫内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无法驱散李自成心头的焦躁与烦闷。他背着手,在铺着华丽地毯的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首辅李岩和宁国公吴三桂垂手立于一旁,眉头紧锁,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已经六天了,”李自成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殿外被烈日炙烤的汉白玉广场,“睿涵他们…应该快到哈密卫了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也有一丝深藏的不安。

李岩上前一步,躬身回应,语气谨慎:“陛下,戚元芝一行日夜兼程,不惜马力和人力,按最乐观的估计,此时应当已抵达哈密卫。只是…”他顿了顿,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李自成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吴三桂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沉稳,却同样带着忧虑:“陛下,只是薄立丰早出发了一整日,而且他们是轻车简从,心无旁骛,行程必然极快。戚大人他们虽是追赶,但毕竟落后一步,这其中的时间差…”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殿内三人都清晰地明白那未竟之言背后的残酷可能性——他们很可能,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规矩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匆匆入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份密封的文书,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陛下,八百里加急,哈密卫密报!”

李自成眼神一凛,几步上前,几乎是夺过了那份密报,迅速撕开火漆封印,展开阅读。随着目光在纸面上快速移动,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额头青筋微微跳动。终于,他猛地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怒吼:“左良玉,好你个左良玉!狼子野心,罪该万死!”

李岩默然俯身,捡起那份密报,与吴三桂一同观看。两人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密报是潜伏在哈密卫的锦衣卫发出的,详细记述了左良玉及其部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纵容麾下将领与当地豪强罗忠仁父子勾结,巧立名目,盘剥百姓,掠夺商旅;宴会上因一名胡姬不慎洒酒,便当场虐杀;系统地伪造朱雍梁“通敌”的证据;以及在李自成视察前,如何精心布置,营造出哈密卫“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虚假太平景象…

“朱爱卿…是朕…是朕冤屈你了…”李自成跌坐回龙椅,双手支撑着额头,手指深深插入发髻,身体微微颤抖,声音里充满了痛悔与自责,“朕怎么就…怎么就轻信了左良玉那厮的鬼话,被他蒙蔽了双眼!”

“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即采取行动,缉拿左良玉及其党羽,查明真相,严惩不贷,以告慰朱大人在天之灵,还天下一个公道。”李岩沉声说道,语气坚定。

吴三桂也点头附和,眼神锐利:“左良玉拥兵自重,欺上瞒下,构陷忠良,祸乱地方,若不严加惩处,恐边将效仿,军纪败坏,国将不国,后患无穷。”

李自成闭目良久,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平复翻腾的情绪。终于,他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彻骨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旨!即刻缉拿左良玉及其僚属主要成员,押解进京,交三司会审!为朱雍梁…朕要戴孝三日,以寄哀思。”

这道命令迅速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刚刚因在西北击退沙俄入侵而备受封赏、风光无两的征西将军左良玉,转眼之间就成了阶下囚,罪名是如此骇人听闻。

十日后,左良玉被精锐的京营兵马押解至北京,直接关入了刑部大牢。又过了三日,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组成的最高级别三司会审初步完毕,李自成决定亲临刑部大堂,最终审理此案,以示郑重。

刑部大堂之上,气氛庄严肃穆,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然林立。左良玉虽身着白色囚服,镣铐加身,却仍竭力挺直腰板,脸上带着一丝桀骜与不服。他征战沙场多年,自认对大顺王朝立下过赫赫战功,内心深处并不完全相信李自成会真的因此事而杀他,或许只是削爵罢官,以儆效尤。

“左良玉,你可知罪?”李自成端坐于大堂正中的龙椅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和冰冷的杀意,在大堂内回荡。

左良玉抬头,目光直视皇帝,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的粗豪:“末将不知何罪之有。朱雍梁勾结外敌,意图不轨,证据确凿,依法当斩。末将镇守西域,厉兵秣马,击退沙俄,保境安民,稳定边疆,何罪之有?”他试图将话题引向自己的军功。

“保境安民?”李自成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清脆的响声,“你纵容部下与地方豪强勾结,巧取豪夺,掠夺百姓财物,甚至虐杀无辜胡姬取乐。你耗费民脂民膏,伪造太平假象,蒙蔽朕躬,欺君罔上。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敢在此大言不惭,说什么保境安民?”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冷。

左良玉面色微微变了变,但仍强自镇定,辩解道:“陛下,这些都是小人诬陷之词,是有人嫉妒末将军功,故意构陷。末将在西域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举措,皆是为了巩固边防,震慑不臣!”

“构陷?”李自成冷笑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直接命人抬上了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当众打开。里面赫然是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名贵皮货,琳琅满目,价值连城。“这些都是从你在哈密卫秘密购置、用于藏匿赃物的宅邸中搜出的,比你的将军府奢华何止十倍?还有这些,”他拿起厚厚一叠供词,摔在案前,“是你麾下参与此事的将领,以及罗家父子的亲笔供词和画押,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左良玉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没想到皇帝的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狠,证据搜集得如此齐全。但他仍不死心,做最后的挣扎:“末将…末将承认御下不严,或有疏忽…但末将确有免死铁券,是陛下亲赐的免死铁券,可免一死!”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话一出,堂上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免死铁券,是大顺开国之初,李自成为酬谢功勋最为卓着的几位将领特赐的殊荣,持券者理论上可免一次死罪。

李自成眯起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左良玉,那目光深邃得让人心悸。片刻后,他对侍立在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道:“念。”

何继恩躬身领命,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朗声诵读:“朕赐免死铁券,以酬有功之臣,可免寻常死罪。然,若犯谋逆、通敌、贪赃枉法、欺君罔上、虐杀无辜等十恶不赦之罪,此券无效,国法如山,绝不宽贷!”

条文清晰,掷地有声。

左良玉听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但他仍不甘心,嘶声道:“末将…末将此行虽是重罪,但念在是初犯,且有大功于国,击退罗刹,扬我国威…恳请陛下法外开恩,饶末将一命。末将愿戴罪立功,深入西北之地,驱逐沙俄余孽,若不能胜,甘受极刑!”

这时,武将班列中走出一人,是李自成麾下的老臣、汤国公高一功,他面带不忍,拱手道:“陛下,左良玉虽罪孽深重,然其确有大功于国,于西北边防有功。可否…可否网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紧接着,李成栋等几位与左良玉有些交情或同样出身流寇的将领也纷纷出列,为之求情,希望皇帝能考虑其军功,饶其一死。

李自成看着堂下求情的将领,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毕竟,诛杀大将,尤其是在天下初定之时,需要考虑军心稳定。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坚定,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打破了堂上的沉寂:“陛下,臣女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刚刚因在稳定江南、筹措粮饷方面立下大功而被册封为瑞阳郡主的白诗悦。她今日穿着正式的郡主朝服,神色庄重,步履沉稳地走到堂前,先是对李自成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目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左良玉身上。

“左良玉之罪,实难宽恕。”白诗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理性的力量,“他欺君罔上,是为不忠;诬陷戕害忠良,是为不仁;纵兵为祸,虐杀无辜,是为不义。哈密卫百姓苦其久矣,朱雍梁大人忠魂含冤待雪。陛下,若不依法严惩,何以告慰冤魂?何以平复西域民愤?何以震慑后来效尤者?又何以彰显我大顺国法之威严,天道之昭昭!”

她转向面如死灰的左良玉,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罪,免死铁券抵不了;你的军功,也抵不了;百姓的血泪和朱大人的头颅,更不是你区区战功能抵偿的!功是功,过是过,赏罚必须分明。国法昭昭,天理循环,岂容你这等祸国殃民之奸佞逍遥法外!”

这番话语,逻辑清晰,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如同洪钟大吕,震动了整个刑部大堂。先前那些为左良玉求情的将领,也纷纷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左良玉被这番彻底剥去他所有借口和伪装的话语说得哑口无言,面色灰败,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所有的依仗——军功、铁券、人情——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绝望和疯狂最终占据了他的心神,他突然仰天发出一阵凄厉而扭曲的大笑,状若癫狂:“好,好,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李自成,你这个李和尚,算你狠。老子这辈子,吃足了,喝足了,玩足了,也风光过了。来世这一遭,够本了!”

这大逆不道的狂言彻底激怒了李自成,他勃然变色,抓起惊堂木,用尽全力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爆响:“推出去,斩立决!其麾下参与作恶的主要帮凶,左梦庚、闫如雄、王进才等人,一并斩首,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遵旨!”左右如狼似虎的侍卫轰然应诺,一拥而上,将狂笑不止、挣扎咒骂的左良玉死死按住,拖出了刑部大堂。那疯狂的笑声和叫骂声在空旷的庭院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大堂内重归宁静,只余下李自成因为愤怒和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他疲惫地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对何继恩道:“传旨,追赠朱雍梁为太子少保,谥号‘忠烈’,朕要亲自为他撰写碑文,立碑纪念。”

“老奴遵旨。”何继恩躬身应道。

这时,刑部一名官员引着一位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中年文士进入大堂。那文士一进入这威严之地,便立刻跪地行礼,声音哽咽:“陛下,哈密卫监察御史师爷王易民,冒死求见,有朱雍梁朱大人临刑前…托人带出的血书呈上!”

李自成猛地站起身:“快,快呈上来!”

王易民双手高高举起一块折叠整齐的、已经有些发硬的白布,上面用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的鲜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何继恩连忙接过,小心地展开,奉到御前。

李自成接过那沉甸甸的血书,展开细读。上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显然是在极端困难和仓促的条件下书写而成。朱雍梁在血书中,以极其沉痛的笔触,详细记述了左良玉及其部下在哈密卫的种种罪行,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充满了对百姓疾苦的忧虑和对国家法度的呼唤。

最后几行字,笔迹越发虚弱,却依然清晰:“臣自知必死,唯望陛下明察秋毫,铲除奸佞,还西域太平,护佑黎民。臣死不足惜,只痛…只痛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请命…魂归九泉,亦望见盛世之光照耀边陲…”

李自成读罢,久久无言,唯有双手在微微颤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哀伤。他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王易民,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一路辛苦,冒险送来血书,忠勇可嘉。朱爱卿在血书末尾,特意举荐你熟稔哈密卫事务,秉性刚直,可接任监察御史一职。朕准其所奏,着你接任哈密卫监察御史,望你不负朱爱卿临终所托,不负朕望,整肃吏治,安抚百姓。”

王易民重重叩首,声音坚定而沉痛:“臣王易民,必竭尽驽钝,鞠躬尽瘁,不负陛下天恩,不负朱大人以血相荐之重托!”

光禄大夫府内,静室之中。

戚睿涵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连日的高烧和超越极限的奔波,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能量,即便之前曾服用过那来自未来的、具有强大修复作用的长生不老药,此刻身体的恢复也仍需时间静养。

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和董小倩四位女子围在床前,脸上都写满了忧虑与关切。刁如苑则在一旁的小火炉上小心翼翼地煎着药,浓郁而苦涩的药香弥漫在整个房间,带来一丝安宁的气息。

“睿涵怎么样了?”白诗悦轻声问道,她刚从波澜云诡的朝堂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疲惫。

袁薇摇了摇头,拿起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戚睿涵的额头,低声道:“高烧是退了些,但人还在昏迷中,时醒时睡。大夫说他是劳累过度,元气大伤,加上急火攻心,郁结于内,需要长时间的静心调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刘菲含拧干了另一块毛巾,替换下袁薇手中的,动作轻柔:“朱大人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拼尽了全力,却还是晚了一步…那种无力感…”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董小倩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熬得烂熟的米粥,用小勺小心地舀起一点,凑到戚睿涵唇边,试图喂他喝下一些。

就在这时,戚睿涵的眼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在床顶的帷帐上停留了片刻,才逐渐聚焦,看清了围在床前的几张熟悉而关切的面容。

“睿涵,你醒了!”白诗悦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连忙上前,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略显冰凉的手。

戚睿涵虚弱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他的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左良玉…他…”

“已经伏法了。”白诗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语气坚定地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包括朝堂上的激烈争辩、左良玉的狂悖、她自己的进言、以及最终的判决,一一清晰而简要地告知。同时也说了朱雍梁获追赠、王易民接任等后续。

听到左良玉终被明正典刑,朱雍梁的冤屈得以昭雪,戚睿涵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眼中那沉郁的阴霾也散去些许,他长长地、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压已久的块垒吐出了部分:“总算…总算…有个交代了。朱大人…可以瞑目了。”

董小倩见他能说话,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连忙又舀了一勺米粥,小心地喂到他嘴边。戚睿涵顺从地吃了几口,温热的流食进入胃中,带来一丝暖意,他的脸色似乎也恢复了一点微弱的血色。

“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看向围在床前的五位女子,目光中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深藏在疲惫之下的、未曾熄灭的责任感。

白诗悦与袁薇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定。白诗悦转回头,握着戚睿涵的手微微用力,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而来的使命感:“继续我们来到这个时代的初衷和使命。铲除了一个左良玉,并非终点。要让这个大顺帝国,扫除积弊,真正成为百姓的乐土,路还很长。我们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窗外,夕阳正缓缓西沉,它将最后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向北京城,金色的光芒为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屋檐、高耸的宫墙、以及纵横交错的街巷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庄重的轮廓。这座古老的帝都,在暮色四合中显得宁静而深邃,仿佛一位睿智的老者,在默默见证着历史的变迁,也期待着新时代的开启。

戚睿涵微微侧过头,望着窗外那一片溶金的景色,目光渐渐变得深邃。他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握紧了拳头。朱雍梁的血不会白流,左良玉的伏法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个因为他们这群来自未来的灵魂介入而悄然改变走向的历史洪流中,还有太多的理想需要去实现,太多的沉疴需要去革除,太多的道路需要去开拓。

时代的篇章,翻过了沉重的一页,而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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