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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府的春日,总带着几分黄土高原的干冽气息。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细碎的黄沙,打在虎贲军第八路军统帅府邸的青砖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即便是在满清覆灭、举国似乎即将迎来新生的弘光五年,这风也未曾变得柔和。只是今日吹入府邸的风,似乎格外滞重,卷着尘埃,在庭院中打着旋,绕着那棵百年老槐树徘徊不去,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搅动着这片天地。

老槐树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干燥的春风中微微颤抖,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但站在廊下的戚睿涵,心头却无半分春日的惬意。他刚刚送走了北京来的钦差,那明黄的绢帛,鎏金的字体,以及钦差那看似恭谨实则暗藏机锋的笑容,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这位来自未来的大学生,此刻身着一袭青灰色长衫,面容比初来这个时代时成熟了许多,眼神中既有属于这个时代的坚毅,又藏着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忧思。他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卷到廊下的槐树嫩叶,指尖摩挲着叶片的纹理,思绪却飘得很远。

“这么快就要走到这一步了吗?”他喃喃自语。作为知晓历史走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邀请”背后可能隐藏的杀机。在他所知的历史中,类似的戏码屡见不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董小倩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手中捧着一件薄披风,轻轻为他披上。“风大,当心着凉。”她的声音依旧清柔,带着江南水韵,经过这些年战火的洗礼,那份柔韧却愈发明显。她今日穿着一件淡紫色襦裙,外罩浅青色比甲,发髻简单挽起,插着一支银簪,素净中透着坚毅。

她顺着戚睿涵的目光看向庭院中那棵老槐树,轻声道:“旨意……果然来了。”她的语气平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担忧。

戚睿涵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声音有些低沉:“嗯,加封李大帅为顺王,永镇大明西北,即日赴京,接受陛下的‘款待’和册封。”他将“款待”二字咬得略重,其中的讽意不言而喻。

董小倩沉默片刻,纤长的手指替他理了理披风带子。她的手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细腻,指腹有着常年习武、握持兵器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温暖。“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戚睿涵终于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他握住董小倩的手,从她掌心汲取着温度,“小倩,这像不像一场鸿门宴?像不像……我那个时代听说过的‘重庆谈判’?”历史的阴影与现实的风险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朱由崧移驾北京才多久?龙椅还没坐热,就急着要解决心腹之患了。联顺抗清时自然是你好我好,如今清虏已灭,刀锋该转向内部了。李帅此去,凶多吉少。”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李自成那张饱经风霜却日益沉稳的面庞。这些年来,他亲眼看着这位曾经的草莽英雄,如何在战争的熔炉和戚睿涵带来的些许“未来见识”影响下,逐渐蜕变为一个更具政治眼光和胸怀的领袖。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均田免赋”的口号而战,更多的时候,他开始思考如何真正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休养生息,如何重建秩序,如何避免重蹈明末覆辙。李自成甚至开始学习识字,阅读戚睿涵简化整理的一些治理理念,虽然进步缓慢,但其态度令人动容。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戚睿涵叹了口气,拉着董小倩的手走到廊边的木栏旁坐下,“李帅他……历经磨难,好不容易看到山河光复的曙光,若是在北京城有个闪失,这刚刚平静下来的天下,立刻就会再起烽烟。届时,好不容易驱逐了外虏,又要陷入内战的泥潭,苦的还是百姓。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岂非付诸东流?”

董小倩反手握紧他微凉的手,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李帅自有决断。这些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冲杀的闯将。我们进去吧,诸位将军和大臣都在议事厅等着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无论前路如何,我总在你身边。”

戚睿涵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中一暖,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气氛凝重的议事厅。廊外庭院中,那阵诡异的旋风仍未完全散去,卷着沙尘和落叶,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着转,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统帅府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这间大厅原是前明秦王王府的正殿,高大宽敞,穹顶绘着斑驳的彩画,如今撤去了奢华的装饰,显得简朴而肃穆。那封圣旨被放置在主位前的紫檀木案几上,明黄色刺眼夺目,如同一条蛰伏的金鳞毒蛇,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危险气息。

李自成尚未到来,下首的顺军文武已经按捺不住,议论声如同沉闷的雷声在厅内滚动。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汗味和一种焦灼的情绪,让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压抑起来。

大将刘体纯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霍然站起。他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声如洪钟,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微微作响:“他朱由崧这是什么意思?当初被清军撵得如同丧家之犬,是我们大顺,是李帅及时支援了他南明的残兵败将,联合抗清。如今倒好,鞑子刚被赶跑,他就想来摘桃子,卸磨杀驴了?封个劳什子顺王?我看是阎王爷的请柬!”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刘体纯是最早跟随李自成起事的老兄弟之一,性格耿直火爆,对李自成忠心不二。

“刘将军说得对,”另一员悍将田见秀接口道,他脸上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北京那是龙潭虎穴!咱们在西安、在西北经营得好好的,兵强马壮,府库充盈,凭什么他一道圣旨,咱们大帅就要去冒险?我看,干脆不理他,咱们拥立李帅在西安登基,跟他明廷划江而治!”田见秀心思较刘体纯细密些,但也同样主张强硬。

“对,划江而治!”

“不能去北京!”

“这分明是诡计,朱家皇帝就没安好心!”

一众武将纷纷附和,群情激愤,手按刀剑,似乎只要李自成一声令下,就要立刻点兵杀向北京。

文臣一侧,以丞相牛金星、大学士宋献策为首,虽然不像武将那般激愤外露,但眉头也紧紧锁着,面色凝重。牛金星捻着下颌稀疏的胡须,缓缓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陛下此举,名义上是加封,实则是试探。试探我大顺是否真心归附,试探李帅的野心还剩几分。若不去,便是授人以柄,给了明廷发动内战的口实,天下舆论也会指责我等不顾大局,破坏统一。可若去……”他拖长了语调,摇了摇头,“风险确实极大。当年楚霸王鸿门宴,若非项伯、樊哙等人周旋护卫,恐怕也难以脱身。如今北京城,兵马皆在明朝掌控,可比当年的鸿门宴凶险百倍啊。”

宋献策点头附和,他身形瘦小,但眼神锐利,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牛丞相所言极是。朱由崧身边,如今聚集了不少原东林、复社之人,以及史可法这等迂直忠臣,他们或许渴望统一,但理念与我等不同,难保不会借此机会‘正本清源’。更需警惕的是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他们或许更欲借此机会清除异己,巩固权位。李帅安危,关乎我大顺数十万将士之前程,关乎西北数百万百姓之生计,不可不慎重。”他说话间,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轻轻敲击,显露出内心的焦虑。

议事厅内顿时分为两派,一派以刘体纯、田见秀为首,主张强硬对抗,绝不奉诏,甚至建议李自成称帝;另一派则以牛金星、宋献策为代表,忧心忡忡,分析利弊,难有定论,倾向于谨慎周旋。争吵声,辩解声,忧虑的叹息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大厅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还有一些中下层将领和文官则面面相觑,不敢轻易表态,目光不时瞟向门口,等待着那个最终能拿主意的人。

戚睿涵和董小倩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静静地听着。戚睿涵的心不断下沉,眼前的场景,与他所知的那段历史何其相似。团结对外的危机一旦解除,内部的裂痕便会迅速扩大,甚至演变为更残酷的厮杀。他注意到,坐在文官队列稍后位置的顾君恩,也是眉头深锁,但并未发言,似乎在深思着什么。这位以战略眼光着称的谋士,此刻的沉默反而更引人注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卫兵的高声通报,声音穿透了喧嚣:“大帅到——”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门口。李自成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箭衣,腰束布带,脚蹬千层底布鞋,并未披甲,步伐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的面色平静,古铜色的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战火的痕迹,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全场的焦点。

他走到主位前,并没有立刻坐下,目光先是在那明黄圣旨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没有任何波动,随即抬起,缓缓扫过每一位部下或激动、或焦虑、或期待的脸庞。他的目光在戚睿涵身上略有停顿,微微颔首,然后转向众人。

“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也让纷杂的议论彻底平息,“陛下的旨意,封我为顺王,命我进京受封。诸位都是跟着我李自成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维系这西北大局的栋梁。有什么想法,都说来听听,畅所欲言。”

刘体纯第一个忍不住,抱拳道,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但依旧急切:“大帅,这分明是朱由崧的诡计,北京去不得。咱们如今兵强马壮,控弦之士数十万,战将千员,陕西、甘肃、宁夏尽在掌握,何须看他朱家的脸色?您若登高一呼,兄弟们必定誓死追随,打进北京城,夺了那鸟皇帝的位子。这天下,本就有大帅您一份!”

“体纯!”李自成淡淡地喝止了他,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等起兵,初衷并非为了称王称帝。”他目光平和,却让刘体纯感到一股压力。

刘体纯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在李自成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把后面更激烈的话语咽了回去,悻悻地坐下,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

田见秀见状,换了个角度劝道:“大帅,就算不立刻翻脸,这北京城也绝不能去。咱们可以借口军务繁忙,或者身体不适,拖延些时日,看看风色再说。或者,派一位得力之人,比如牛丞相或者宋军师,代表大帅前去,探听虚实……”

李自成微微摇头,目光转向文臣这边:“牛丞相,宋大学士,你们的意思呢?”

牛金星起身,躬身道:“大帅,臣等以为,去与不去,各有利弊。不去,则失大义于天下,明朝可借此宣扬我大顺割据自立,心怀异志,将来若起刀兵,舆论于我不利,且给了对方准备和时间。去,则风险难测,需做好万全准备。或可要求明朝派出重臣、皇子乃至陛下亲信为使,至西安册封,以示诚意,降低风险。同时,亦可借此提出我方条件,如确认西北自治之权,保障我军编制,商议赋税比例等。”

宋献策补充道:“牛丞相所言,老成谋国。此外,还需命令河南、湖北前线各部提高警惕,严密布防,以备不测。大帅若决定前往,护卫力量必须精锐,且需提前规划路线、安排接应。京城之内,也需设法联络可靠之人,以为内应。”他的思路显然更侧重于实际操作和风险管控。

李自成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丝毫倾向。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戚睿涵身上。

“元芝,”他叫着戚睿涵的表字,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你从未来而来,见识与我们这些困于当下之人不同。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应对?”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戚睿涵身上。这位年轻的“异人”,凭借其独特的见识和几次关键性的献策,早已在顺军高层中建立了相当的威信,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完全信服他这个“空降”的年轻人。

戚睿涵感受到汇聚而来的目光,有期待,有审视,也有若有若无的嫉妒。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对着李自成和众人行了一礼。他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会产生重要影响,必须既表明立场,又顾及各方情绪。

“大帅,诸位将军、大人,”他环视四周,声音清晰而稳定,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着冷静,“在下以为,北京,绝不能去。”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阐述那个遥远时空的教训,同时又不能透露太多“天机”以免引起恐慌或误解:“在下所知的那段历史,呃,或者说,一种可能的历史轨迹中,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一方领袖应邀前往对方核心之地进行和谈,结果身陷囹圄,被长期软禁,最终导致双方信任彻底破裂,内战全面爆发,生灵涂炭,国力大损。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陛下此举,名为册封,实为试探,甚至可能是诱捕。大帅身系西北军民之望,乃我大顺军心民心所系,岂可轻易涉险?”

他看向李自成,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大帅,和平统一,乃民心所向,亦是我等夙愿。但和平,不能建立在单方面的冒险和退让之上,更不能以领袖的安危作为赌注。若明朝真有诚意,当如牛丞相所言,派遣足够分量之人前来西安,共商国是,昭示天下,而非以一纸诏书,命大帅孤身入京。这于礼不合,于理不通,其中必有蹊跷。在下恳请大帅,以自身安危为重,以数十万将士的前途为重,以这西北乃至天下渴望和平的百姓为重,暂缓此行,从长计议。至少,需待明朝拿出更多诚意,做出更可靠的安全保证。”

戚睿涵的话,逻辑清晰,引据有力,说出了在场大多数武将和部分文臣的心声,众人纷纷点头,低声附和,期待地看向李自成,希望他能采纳这个相对稳妥的建议。

李自成沉默着,他背着手,缓缓踱到窗前,望着窗外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议事厅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那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与厅内决定天下命运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许久,李自成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者犹豫的神情,反而有一种异常澄澈的平静,一种做出了重大决定后的释然与坚定。

“元芝,诸位的好意,你们所虑的风险,我李自成心领了,也明白。”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你们担心的,我都明白。北京或许是龙潭虎穴,朱由崧或许包藏祸心,马士英、阮大铖之流或许正设下陷阱。这些,我岂能不知?我李自成一路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

他走回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圣旨绢面,眼神却飘向了远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无数挣扎求生的百姓。

“你们可还记得,我李自成当年,是因何提着一口破刀,跟着高迎祥舅舅,走上这条路的?”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追忆,以及深沉的、刻骨铭心的痛楚,“不是因为我想当皇帝,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野心。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啊,兄弟们!”

他的目光扫过刘体纯、田见秀等一干老兄弟,他们的眼神中也流露出追忆和痛楚。“陕北,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朝廷的赋税,官府的盘剥,豪强的欺凌,一样都没少。树皮吃光了,草根挖尽了,观音土……那是怎样的一副人间地狱?”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亲眼看着乡邻饿死,看着父母双亡……那时候,造反,是唯一的活路。我们起义,最初所求,不过是有一口饭吃,有一条活路,能让跟着我们的穷苦人不被饿死。后来队伍大了,想的也不过是‘均田免赋’,‘迎闯王,不纳粮’,让跟咱们一样的穷苦百姓,能喘一口气,能活下去,能有点盼头!”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扫过众人,尤其是那些激进的年轻将领:“我们转战南北,几起几落,吃过败仗,也打过胜仗,甚至一度坐进了北京城。可最终呢?内部腐化,军纪涣散,应对失当……清兵入关,山河破碎,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比之前更甚!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深夜惊醒,回想这一切,在想,我们当初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那座金銮殿上的龙椅吗?是这‘闯王’、‘大帅’的虚名吗?”

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如炬:“不,不是,至少不全是。我李自成起义,不为自己当皇帝,只为这天下受苦的百姓,能谋一条生路,能活得像个人!”

他的声音在议事厅中回荡,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连最桀骜的将领也低下了头,沉思起来。

“而今,满清已亡,外虏被逐。这本是百废待兴,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多少田地等着耕种,多少废墟等着重建,多少家庭等着团聚!”李自成的语气充满了渴望,“陛下若能识大体,顾大局,愿意和平统一,使天下早日安定,百姓早日脱离战乱之苦,我李自成,放弃这割据之地,交出兵权,跪他一个,称臣纳贡,又如何?只要他能做个好皇帝,善待百姓。”

这番话石破天惊,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戚睿涵。他没想到李自成竟有如此胸怀。

李自成接下去说,语气变得深沉:“你们想想,要是本帅这次不去应约,他朱由崧会怎么想?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势必视我为抗旨不遵,拥兵自重,欲在西北自立为帝。此意正中其下怀,给了他们讨伐的绝佳借口。届时他们可以此为名,将我们定为叛贼,号令天下共击之,我们这些年的忠义之名毁于一旦,岂不是更憋屈?更对不起那些盼着统一的百姓?”

他看向那些面露惊愕和不忿的将领,语重心长:“若我李某,今日只因舍不得这个‘闯王’、‘大帅’的虚名,舍不得这点地盘权势,就拒不听召,甚至厉兵秣马,准备与明军再战,那这华夏大地,刚刚熄灭的战火必将重燃。届时,烽烟再起,尸横遍野,流离失所者又何止千万?若真如此,我李自成,与明末那些只顾自己争权夺利、罔顾百姓死活的贪官污吏、军阀藩镇,又有何区别?我们当年的起义,又有何意义可言?”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又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许多人心头的躁动之火。连最为激进的刘体纯,也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李自成,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内心深处的震撼。

戚睿涵怔怔地看着李自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农民军领袖。眼前的李自成,早已超越了阶级和时代的局限,他的胸怀和眼光,已然投向了一个更宏大、更本质的目标——天下苍生的福祉。这种近乎理想主义的担当,与他所熟知的那些精于算计的历史人物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惭愧和敬意。

“大帅……”戚睿涵喃喃道,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基于“利害风险”分析的劝说话语,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他想起了李自成之前与他讨论土地政策、商贸流通、兴修水利时的专注,那不是一个只想当皇帝的人会关心的事情。那是一个真正想为这片土地做点实事的人。

“可是,大帅,您的安危……”田见秀依旧不甘心,焦急地道,“万一……万一那朱由崧……”

李自成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洒脱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看透生死的豁达:“个人的安危,与天下大势相比,与千万百姓的福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若我此行,能打消陛下的疑虑,能换取和平统一的可能,能避免一场内战,让这天下早一日安定,那便值得。若陛下真有害我之心……那也是我李自成命中该有此劫。但我相信,经历了抗清的血火洗礼,目睹了山河破碎的惨痛,陛下他……或许也能有所改变,能够胸怀宽阔,励精图治。毕竟,我们都曾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都曾为驱逐外虏流过血。”

他看向戚睿涵:“元芝,你的担忧,是为我,也是为大家,为这大局。我明白,也很感激。但有些路,明知有风险,也必须去走。这不是妥协,也不是懦弱,这是一种……责任。对历史的责任,对天下人的责任。”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迷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戚睿涵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看着李自成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是了,这就是领袖。不是只有权谋和武力,更要有担当和牺牲。他来自现代,熟知历史的残酷,本能地以“利益风险”来计算一切,却在此刻,被这种近乎理想主义的担当所震撼。他想,或许正是这种超越了个人得失的胸怀,才使得李自成能在明末群雄中脱颖而出,并在失败后还能重新凝聚起如此强大的力量。自己是否太过执着于“安全”而忽略了更大的“道义”?

“李帅……”戚睿涵深吸一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理解,或者提出更具体的安保建议。

突然,议事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兵有些惊慌的高声禀报,打破了厅内凝重的气氛:

“报——,大帅,城外……城外来了大队人马,打的……打的是大西军的旗号!为首者自称……自称八大王张献忠。要求立刻入城见大帅!”

“什么?”

“张献忠?”

“他怎么会来?”

“他想干什么?趁火打劫吗?”

这个消息比刚才的圣旨更让人震惊,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张献忠,这位与李自成齐名,性格却更为暴烈难测、以手段酷烈着称的起义军领袖,在四川建立了大西政权,也曾与南明合作抗清,其部被明军收编为“四川新编第四军”后,与西安这边往来并不密切,甚至因为一些历史恩怨和地盘问题,关系颇为微妙。他突然率领人马前来西安,意欲何为?难道是听闻了圣旨之事,前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还是另有所图?

厅内众人刚刚被李自成一席话引发的沉思和感动,瞬间被新的紧张和猜疑所取代,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警惕地望向门外。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李自成眉头微蹙,但并未显得惊慌,他沉声问道,声音压过了现场的骚动:“来了多少人马?是何阵势?”

“回大帅,看起来只有百余骑,皆是将领装扮,衣甲鲜明,并未见大军跟随。张……张献忠本人一马当先,已到城下。”卫兵急忙回禀。

只有百余骑?皆是将领?李自成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下令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请张帅到府前下马,引至此处相见。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违令者斩!”

命令传下,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戚睿涵也和董小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张献忠在这个敏感时刻突然出现,而且只带少量护卫,其意图更加扑朔迷离,给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又增添了一层厚重的迷雾。戚睿涵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已知的历史和当前的局面中分析出各种可能性,但信息太少,难以判断。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脚步声再次从门外传来,沉重而有力,带着一种沙场悍将特有的杀伐之气。厅门被卫兵推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混合着马匹的汗味和西北风沙的土腥气率先涌入。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黝黑如铁,虬髯戟张,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大汉,大步走了进来。他未曾披甲,只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暗红色战袍,袍角沾染着尘土,腰间挎着一口看起来就分量极重的宽刃大刀,刀柄上的红绸已经褪色。虽经长途跋涉,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一股睥睨一切的悍霸之气,仿佛一头刚刚走下山林的雄狮。正是八大王张献忠。

他的身后,跟着十余位同样气势彪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大西军将领,个个眼神精亮,神色肃穆,默然立于他身后,如同一尊尊铁塔,散发着强烈的压迫感。

张献忠的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在戚睿涵这个生面孔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粗黑的眉毛挑了挑,似乎对这个气质独特的年轻人有些好奇,但很快又转向主位上的李自成。他咧开嘴,露出一口与黝黑面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笑容有些粗豪,却并无多少暖意,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李闯王,别来无恙啊。”他的声音洪亮,如同擂响的战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李自成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看不出喜怒的淡然笑容,抬手示意:“张兄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自成有失远迎,还望海涵。不知张兄突然驾临西安,所为何事?”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保持了主人的气度,也带着应有的警惕。

张献忠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走到厅中,自己拉过一张空着的太师椅坐下,跟他来的将领则默然分立他左右两侧,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顺军众将。顺军这边,刘体纯、田见秀等人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花。

“俺老张是个粗人,直肠子,不喜欢绕那些花花肠子。”张献忠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李自成身上,声音依旧洪亮,“听说北京城那个皇帝朱由崧,给你下了道圣旨,要封你当什么顺王,让你去北京磕头?” 他说话直接,甚至有些粗俗,毫不避讳。

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让厅内众人心中又是一凛。看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各方势力都在密切关注着西安的动向。

李自成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张兄消息灵通,确有其事。”

“嘿嘿,”张献忠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诮,“俺老张在四川,也不是聋子瞎子。这天下大事,总得关心关心。李闯王,你是个爽快人,俺老张也不拐弯抹角,你打算怎么办?是去,还是不去?”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自成,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内心。

刘体纯看着张献忠那副仿佛审问般的姿态,忍不住哼了一声,语带讽刺:“这与张大帅有何干系?莫非张大帅是来替朱由崧当说客的?”

张献忠猛地转过头,凶悍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刘体纯,眼神中的戾气让久经战阵的刘体纯也不由得心中一紧,呼吸为之一滞。“哼,俺老张替朱由崧当说客?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转回头,重新盯着李自成,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斩钉截铁的味道:“当然有干系。李闯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当年咱们一起造反,对付的是朱明朝廷。后来清狗入关,咱们暂时跟南明合作,对付的是共同的外敌。如今清狗被打跑了,这天下,该怎么分,得说道说道了。咱们农民军流的血,不能白流!”

他顿了顿,霍然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他身后的将领也同时踏前一步,手按刀柄,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仿佛弓弦拉满,一触即发。顺军这边的将领也下意识地纷纷起身,手按兵器,怒目而视,议事厅顿时变成了两军对垒的战场。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的时刻,张献忠却出人意料地,对着李自成,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大礼。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清晰地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李闯王,我张献忠,今日率我大西军众将前来,就是要表明态度。愿率我全体四川新编第四军将士,追随李大帅。你若不愿臣服朱明,信不过那朱由崧,俺老张和四川的儿郎,就奉你为主,刀山火海,跟你一起,再打出一个新天地。你若决定去北京,接受那朱由崧的册封,只要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大局,俺老张也愿随你一同前往,替你保驾,看他朱由崧敢耍什么花样。咱们农民军,不能散了,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这江山,得有咱们的一份。你的决定,就是俺老张的决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寂然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自成和戚睿涵。谁也没想到,性格桀骜不驯、向来与李自成有竞争关系、甚至有过摩擦的张献忠,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做出如此明确、如此决绝的表态。他不是来趁火打劫的,也不是来看笑话的,他是来表态支持的,甚至愿意放弃独立的地位,奉李自成为主,共同进退。

这意味着,如果李自成决定对抗明朝,他将瞬间获得整个大西军的力量,控制区域连成一片,实力倍增,足以与明朝分庭抗礼。如果李自成决定接受册封,那么明朝面对的将是一个整合了大部分原农民军力量的、更加庞大的“顺王”集团,其在谈判桌上的分量将截然不同。

压力,瞬间又回到了李自成这一边。他的决定,不再仅仅关乎顺军集团,更关乎整个原农民军阵营的未来。

李自成看着保持躬身姿势的张献忠,看着他身后那些眼神坚定、显然已达成共识的大西将领,看着厅内所有或震惊、或期待、或担忧的目光,久久没有说话。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动容。议事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风声。窗外,西安城的风依旧在呼啸,卷着历史的沙尘,猛烈地扑打着窗棂,发出哐哐的声响,仿佛在急切地催促着一个决定江山命运的回答。

戚睿涵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波澜起伏。李自成的个人抉择与胸怀,张献忠的意外投诚与表态,明朝朱由崧朝廷的意图与猜忌……所有的因素交织在一起,碰撞、激荡,将时代的洪流推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岔路口。和平,还是战争?统一,还是分裂?中央集权,还是地方藩镇?这一切,都悬于李自成的一念之间。

他看着李自成那沉静而刚毅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知道这位从黄土高原深处走出来的领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而这个决断,必将如同巨石投入历史的湖面,激起千层浪,深刻地影响这个刚刚驱除了外虏、百废待兴的古老国度的未来走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而最终的笔墨,将由活着的人,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亲手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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