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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五年,亦是南明弘光四年的初夏。中原大地的烽火并未因季节更替、草木葱茏而有半分停歇,反而在一种看似僵持的态势下,涌动着更为激烈、足以颠覆乾坤的暗流。这暗流,不仅源于正面战场的金戈铁马,鼙鼓震天,更来自那些在清廷统治腹地,犹如星星之火般悄然燃起,却又迅速形成燎原之势的抵抗力量。他们或许没有严整的军阵,没有犀利的火器,但他们有着保家卫国的赤诚,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武当山,亘古耸立于鄂西北的苍茫大地之上,层峦叠嶂,如龙蟠虎踞。夏日初临,山间更是云雾缭绕,紫气氤氲,珍禽异兽隐现林间,宫观殿宇掩映苍翠,本是一派清修悟道、与世无争的仙境气象。

然而,自清军铁蹄南下,肆虐湖广以来,这座被誉为“皇室家庙”的道教名山,也难以再独善其身。山下的哭嚎与烽烟,不可避免地侵染了这片净土。山上的宫观虽依旧晨钟暮鼓,香烟缭绕,但道士们的心中,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黄老无为,静诵《道德》了。

这一日,黎明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金顶之上,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长须已然花白,身形却挺拔如松的老者,正迎风而立。他正是武当掌门熊渊冲,年过花甲,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毫无浑浊,反而在晨曦微光中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看清山下的苦难尘世。他手中那柄雪白的拂尘,此刻并未轻摇,而是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俯瞰着山下。在逐渐褪去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处平原上清军营寨的点点灯火,如同嗜血的野兽瞳孔。更远处,偶尔升起的示警狼烟,像一道道黑色的伤疤,划破了初夏黎明本该宁静的天空。山风带来了湿润的草木清香,却也似乎带来了隐约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中发出,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与愤懑。山下通过隐秘渠道不断传来的消息,早已在他心中积郁成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苛政猛于虎……剃发易服,毁我华夏衣冠之正统;圈地占房,夺我百姓生存之根基。更有那骇人听闻的‘妇女裹足令’,”想到这里,熊渊冲的眉头紧紧锁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五岁稚女,便要断骨缠足,以求所谓‘三寸金莲’?此等戕害妇孺,违背天理人伦之举,简直是闻所未闻,人神共愤!”

还有谍报清晰指出,清廷为从根本上瓦解汉民的抵抗意志,正有系统地打压在中原影响深远的道教,刻意抬举藏传佛教,企图从精神信仰层面,彻底驯服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无量天尊。”熊渊冲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如同金顶铜钟,在寂静的山巅回荡,“清虏无道,视我华夏子民如草芥,毁我衣冠,断我文脉,乃至戕害妇孺,天理难容。我道家虽讲求出世清修,然亦怀济世度人之心,岂能坐视妖魔横行,生灵涂炭,而独善其身于此仙山福地?”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心中已然做出了一个将改变武当命运,乃至影响湖广战局的重大决定。

天色大亮后,紫霄宫内,气氛庄严肃穆。三清神像威仪凛然,俯视着下方。数十位武当派的核心人物——各殿长老、各院执事以及武功卓绝的真传弟子,齐聚于此。烛火在略显昏暗的大殿内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神情凝重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清冽,也掺杂着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

熊渊冲立于众人之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他看到有年轻弟子眼中燃烧的怒火与激动,也看到年长同道眉宇间的忧虑与沉思。

“诸位同道,”熊渊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沉凝如古井深潭,“今日召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已有所猜测。”他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昔日祖天师张道陵立教,亦有荡魔诛邪,护佑苍生之志。我武当一脉,自三丰祖师以来,亦讲究武道双修,既为强身健体,超凡脱俗,亦为扶危济困,铲除不平。”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激昂:“如今神州陆沉,鞑虏肆虐,铁蹄所至,山河破碎,万民泣血!我武当弟子,空有一身武艺,难道仅是为了在这乱世之中,苟全性命于山中,延年益寿吗?”

一位名叫苏清玄的年轻道士,性子最为刚烈,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激动地抱拳道:“掌门师祖所言极是。弟子们平日练剑习武,眼见山下百姓受苦,早已按捺不住胸中义愤。这拂尘,这长剑,不应只用来扫除尘埃,演练套路。愿随掌门下山,杀鞑子,救百姓,虽死无憾!”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洋溢着为国为民的赤诚。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决绝。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极深的长老,玉枢子,沉吟片刻,开口道:“掌门,我等毕竟是方外之人,出家修道,以求清净无为,羽化登仙。如今卷入这红尘杀伐,沾染血腥,是否……有违我道家根本教义?且清军势大,火器凶猛异常,传闻有能飞天轰炸之物,我等血肉之躯,仅凭拳脚刀剑,恐难正面抗衡,若招致清虏报复,千年武当基业,毁于一旦,我等岂非成了罪人?”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代表了部分求稳持重者的想法。

熊渊冲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山下苍生疾苦。他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历经世事后沉淀的智慧光芒:“玉枢师弟所言,老道岂能不知?然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华夏倾覆,文明断绝,道统又何存?清净之道,在于心性超脱,而非置身事外,坐视妖魔涂炭生灵!那非是清净,乃是冷漠!”

他收回目光,环视众人,声音提高了些许:“至于与清军硬碰硬,老道尚未迂腐至此。敌强我弱,当效仿古之游侠,亦如当今江南李大坤等义士所为,聚拢忠义百姓,隐匿山林湖泽,伺机而动。我们要做的,是袭扰其粮道,截杀其信使,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将抗清的信念,如同种子般播撒到湖广的每一寸土地。让清虏在这所谓‘统治腹地’,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如此,既打击了清虏,又保全了我等主力,更可唤醒民心!”

他这番深入浅出的剖析,既有大义名分,又有切实可行的策略,顿时让殿内原本还有些犹豫的道士们茅塞顿开,目光纷纷变得坚定起来。

“掌门高见,我等愿追随掌门,匡扶正义!”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激昂的声音在紫霄宫内回荡,冲散了最后的疑虑。

决议已定,武当这台庞大的机器迅速而隐秘地运转起来。以熊渊冲为首,武当山精选了三千名精壮且武艺高强的道士,他们不仅是内家拳高手,许多也精通剑法、棍术乃至暗器。在严格的保密下,他们分批秘密下山。脱下平日显眼的道袍,换上粗布麻衣,或扮作行商伙计,或扮作逃难流民,甚至有人凭借医术扮作游方郎中,融入了鄂西北、豫西南广阔的乡村山林之中。

他们凭借对地形了如指掌,和一身远超常人的好武艺,更凭借着武当山在民间固有的崇高影响力和组织能力,迅速发动群众,建立秘密据点,组织起一支支小而精悍的游击队。

几乎与此同时,与武当素来交好、同气连枝的浮丘山道观,在得知熊渊冲举事后,亦毫不犹豫地响应。浮丘山道士多以刚猛的外家功夫见长,他们纷纷效仿,投入抗清洪流。两山道士相互呼应,协同作战,行动诡秘,来去如风,专挑清军防守薄弱处、后勤补给线下手。

很快,南阳府、襄阳府等地,一系列令清廷地方官府头疼不已的事件接连发生:刚刚上任的旗人官员在赴任途中遇袭身亡;投靠清廷、为虎作伥的汉奸士绅深夜被诛杀于宅邸;小股清军巡逻队在山区遭遇致命伏击,全军覆没;运往前方的重要粮草在驿站被焚毁一空……

虽然单次行动规模不大,但次数频繁,范围广泛,手段干净利落,往往在清军反应过来之前,义士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得清廷在湖广的统治秩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驻防的清军不得不分兵四处弹压,疲于奔命,士气也受到了影响。这些身着便装,却依旧保持着道家发髻和凛然正气的义士,成为了插在清廷腹地的一把把无形而锋利的尖刀。

就在武当、浮丘义旗纷举,敌后战场如火如荼之际,清廷的实际主宰者,摄政王多尔衮,并未放松对南明和大顺政权正面防线的压力。他深知,必须尽快摧毁这两个明面上的抵抗核心,才能腾出手来彻底清剿后方愈演愈烈的“匪患”。

顺治五年五月,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休整、调兵和谋划,清军再次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春季攻势。这一次,清军兵分四路,如同四支巨大的铁矛,直指南明与大顺的战略要地,企图一举打破僵局。

东路,由能征善战的贝勒岳乐率领,辅以汉军旗中经验丰富的重将,集结重兵,猛攻长江防线上的重镇——安庆。意图十分明确,就是要在南明的长江防线上撕开一个口子,威胁南京的侧翼,动摇弘光朝廷的根本。

中路,则由敬谨亲王尼堪统率满洲八旗精锐,携大量从张晓宇指导下改进的红衣大炮,以及部分令人谈之色变的“疫武器,扑向长江中游的枢纽,湖广首府——武昌。若能攻克武昌,则长江天险被拦腰截断,南明与西面顺军的联系将更加困难。

西路则分为两股:一股由老成持重的阿巴泰坐镇,攻打位于湖广与陕西交界处的战略支点——郧阳。此地山势险峻,是顺军防御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拿下郧阳,便可切断湖广顺军与陕西大本营的联系。另一股,则由肃亲王豪格麾下的大将瓦克达统领,自河南出兵,进犯关中平原的北大门——咸阳,直接威胁李自成凤翔府政权的核心安全。

战报如同雪片般,通过快马和信鸽,飞往凤翔府的平西侯府以及南昌的南明行在。凤翔侯府内,气氛一时间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戚睿涵与董小倩留在凤翔,协助吴三桂协调顺军防御,同时密切关注着各路战况的发展。

最初的几天,传来的消息确实不容乐观。清军凭借着张晓宇改进的火器,尤其是那种被清军称为“神火飞鸦”的空中投掷武器,以及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重型滑膛炮,给明顺联军的城防工事和守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和沉重的心理压力。安庆、武昌城下炮火连天,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惨重。郧阳、咸阳的外围阵地更是屡屡易手,顺军将士往往需要付出数倍于敌的代价,才能勉强守住关键隘口。

侯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吴三桂紧锁的眉头和阴沉的面容。他站在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声音低沉:“多尔衮这次是下了血本,四路齐攻,投入的兵力和火器强度,都远超以往。安庆那边,黄得功、阎应元两位将军都是硬骨头,但岳乐兵力占优,火炮猛烈;武昌有何腾蛟、堵胤锡两位督师坐镇,军民同心,但尼堪来势汹汹,还带着那些腌臜的瘟疫武器;郧阳和咸阳,我军装备劣势最为明显,张鼐、田见秀他们只能倚仗地形和将士的血勇苦苦支撑,每一刻都在流血啊。”

戚睿涵站在一旁,虽然面色同样凝重,眼神中却并无慌乱失措。他仔细阅读着每一份前线传来的战报,尤其是那些夹杂在军情中的,关于敌后游击队配合行动的只言片语。

他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点着湖广、河南、山东等清军控制区的腹地,冷静地分析道:“侯爷勿忧。您请看,此次清军攻势虽猛,但其后方已远非铁板一块。武当、浮丘义士起事,李大坤他们在江南依托水网和民众,搅得风生水起,山东谢迁、于七等人的抗清义军更是声势浩大,攻城略地。清军每向前推进一步,其漫长的后勤补给线就要多一分担忧,担心后路被断,粮草被劫,信息不通。这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期盼并努力促成的局面——正面战场与广阔的敌后战场相互策应,让清军陷入两面作战的泥潭!”

董小倩也点头附和,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睿涵说得对。而且,侯爷,经过前几年与清军的反复交锋,特别是经历了扬州、南昌的防疫战斗,我军将士对清军的火器、毒气乃至卑劣的瘟疫战术,都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和应对之策。睿涵和李大坤他们弄出来的牛痘疫苗和简易防护措施,虽然不能完全杜绝伤亡,但已经大大降低了军队和民众的恐慌情绪,非战斗减员得到了有效控制。将士们不再视清军如不可战胜的鬼神,敢战之心、必胜之念,日益旺盛。”

吴三桂听着两人的分析,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战场形势,终究要靠前线将士用血肉去拼搏。

然而,战局的发展,逐渐开始印证戚睿涵的判断。在安庆方向,靖南侯黄得功、江淮总兵阎应元等人依托坚固的城防和强大的水师支援,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同时,活跃在皖南山区,由前明军官、义民组成的小股义军,不断袭扰岳乐部的后勤运输队,焚烧粮草,破坏道路,使得岳乐无法心无旁骛地全力攻城,攻势屡屡受挫。

在武昌方向,尼堪的军队遭遇了湖广总督何腾蛟、佥都御史堵胤锡领导的军民的激烈抵抗。更为关键的是,城内外军民利用戚睿涵、李大坤通过秘密渠道传播过来的防疫知识和方法,迅速隔离疑似病例,注意饮水卫生,有效遏制了清军试图再次投放的瘟疫,城内士气并未因疫病的威胁而崩溃。而且,来自敌后战场,特别是武当义士们冒死送来的关于清军兵力调动、粮草囤积地点的情报,使得明军指挥层能够更准确地掌握清军动向,甚至能预判其进攻重点,提前做好准备。

郧阳和咸阳的战事最为惨烈。顺军将士们凭借着一腔血勇和对秦岭、巴山地形的高度熟悉,与装备精良的清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他们采取了灵活机动的战术,往往在白天利用险要地形节节抵抗,消耗清军锐气和弹药,到了夜间,则发挥善于近战、夜战的优势,发动迅猛的突袭,甚至有小股精锐部队能像幽灵一样潜入清军营寨,放火焚烧粮草辎重,制造巨大的混乱。而来自武当、浮丘的义士们,也适时地在清军后方,比如襄阳至郧阳的运输线上,发动了一系列精准的袭击,虽然每次参与人数不多,但行动迅猛,打完即走,有效地牵制了阿巴泰部分兵力,使其无法全力投入到对郧阳正面的进攻中。

历时近一个月的激烈攻防,四路清军在付出惨重代价,兵员、物资损耗极大的情况下,竟未能攻克任何一座主要目标城市。岳乐在安庆城下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被迫后撤至安全距离休整,攻势实际上已经停滞;尼堪在武昌外围与明军陷入旷日持久的对峙,初期锐气耗尽,攻势渐颓;阿巴泰在郧阳的崇山峻岭间进退维谷,进展缓慢,如同陷入泥潭;瓦克达面对咸阳军民众志成城的拼死抵抗,以及顺军骑兵灵活的侧翼骚扰,也只得望城兴叹,难有寸进。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前线终于陆续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捷报:四路明顺联军,在各自战场均成功击退了清军的猛烈进攻,守住了战略要地,取得了堪称辉煌的防御胜利!

消息传到凤翔府平西侯府,压抑了许久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腾。吴三桂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重重一拍身前坚硬的楠木案几,震得茶盏作响:“好,打得好!此战足以证明,清虏并非不可战胜。我华夏军民,只要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必能将其逐出关外,光复神州!” 他看向戚睿涵和董小倩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与感激。

戚睿涵和董小倩相视一笑,心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与希望。董小倩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哽咽:“看来,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流了那么多血泪,终于……终于看到了曙光。我们距离最终的胜利,真的更近了一步。”

戚睿涵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窗外初夏明媚而炽热的阳光,语气坚定而充满期待:“是的,小倩。战略相持的阶段,我们已经真正站稳了脚跟,并且开始掌握主动权。接下来,就是继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准备战略反攻了。敌后战场的星火已经燎原,正面战场的将士越战越勇,国际上也通过海外贸易,争取到了日本德川幕府、朝鲜王朝一定程度上的物资禁运和侧面牵制……多尔衮和他的大清,看似强大,实则内部矛盾丛生,外部压力日增。他们的好日子,确实不多了。”

弘光四年六月,凤翔府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鸣蝉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击退清军四路进攻的胜利喜悦,如同凉爽的甘霖,洒遍了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让整个城池都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与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氛围之中。

平西侯府的后院,有一处相对僻静的独立院落,这里被戚睿涵改造成了属于他的“工坊”。这里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从战场上精心收集来的、损坏程度不一的清军火铳;一些不同质地的铁料、铜锭、木料;大小不一的锤子、锉刀、凿子等工具;甚至还有一些他让董小倩帮忙收集的硝石、硫磺、木炭等物。这里既是他的实验室,也是他排解压力、思考破局之策的地方。他始终怀着一个强烈的信念:要想最终战胜拥有张晓宇这个来自现代社会的“bug”提供技术支持的清军,必须在技术上也有所突破,至少不能落后太多,甚至要利用自己对原理的更深理解,实现局部的超越。

这日午后,烈日当空,树影婆娑。戚睿涵正在工坊内忙得满头大汗。他脱去了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衫,全神贯注地伏在工作台上,摆弄着几支拆解开的清军火铳零件,以及一些他自己绘制、让铁匠粗略打造的怪异构件。他并非专业的工匠,更多是凭借超越时代的物理、化学知识和一股不服输的钻劲,在黑暗中摸索。

董小倩安静地坐在一旁角落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柄团扇,轻轻地为他扇着风,驱赶着暑气和蚊蝇。她那如水的美眸,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戚睿涵专注的侧脸上。

经历了这么多场生死之战,目睹了他一次次凭借“奇思妙想”化解危机,她早已对戚睿涵各种在外人看来是“不务正业”、“奇技淫巧”的捣鼓见怪不怪,甚至充满了期待。无论是之前用来发现微生物的显微镜,还是有效预防天花的牛痘疫苗,亦或是改良后大大降低毒气伤害的防护服,都一再证明了这位来自未来的“元芝公子”脑中,确实装着这个时代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见识。他的这些“发明”,往往是决定战局走向的关键力量。

“睿涵,你又在琢磨什么新花样?看你这满头大汗的。”董小倩见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下额头,却蹭上了一道黑灰,不由得莞尔一笑,起身递上一杯早已凉好的茶水,好奇地问道。

戚睿涵这才从忘我的状态中稍稍回过神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他用略显脏污的手指,指着桌上那几支结构不同的火铳,解释道:“我在反复对比、琢磨。小倩,你看,现有的火铳,无论是单管的鸟铳,还是三管轮射的三眼铳,普遍存在装填步骤繁琐耗时、射程有限、精度不佳的问题。尤其是在近距离遭遇战、丛林战或者夜间突袭时,往往打了一发之后就来不及装填,反而成了累赘,远不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使用弓箭刀枪来得灵活迅捷。”

他拿起一根自己打磨得相对光滑的熟铁短管,比划着长度,又拿起一块硬质木材,用小刀和锉刀仔细地切削、打磨,试图做出一个适合单手握持、贴合掌形的枪柄轮廓。接着,他又开始对着几个小巧的金属构件发呆,琢磨着如何将击发机构(扳机、击锤)简化、可靠化,实现单手持握下的快速瞄准和击发,并构思一个能容纳更多子弹,实现快速续射的弹仓。

“我在想,”戚睿涵的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语速也快了起来,“若是能有一种可以连续射击,或者至少能快速击发数次,并且便于携带和隐藏的短管火器,那该多好。无论是给前线军官用作防身自卫,还是配发给执行特殊任务,比如侦察、渗透、破袭的精锐小队,在关键时刻,都能起到出其不意、克敌制胜的奇效!这或许能改变目前近战接敌的模式。”

他一边说,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笨拙地将几个初步成型的零件在手中比划、拼接、组合。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曾经在军事博物馆参观时看到的图片,以及看过的那些老电影中的画面——那种经典的,被称为“盒子炮”或“驳壳枪”的毛瑟军用手枪的形象,虽然模糊,但一些关键特征却印象深刻:那位于枪管下方的可拆卸弹匣,上方的机匣和表尺,侧面的巨大击锤,以及那独特的、可兼做枪托的木质枪盒……这些跨越时空的记忆碎片,给了他明确的方向和强烈的灵感冲击。

他放弃了完全复制复杂弹匣和自动结构的奢望,那以目前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实现。他转而追求一种原理类似,但结构极大简化的单兵手持火器。核心思路是:短枪管、单手持握、能快速(相对于现有火铳)进行下一次射击。

这是一个反复尝试、不断失败、极其考验耐心和创造力的过程。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夏日的炎热,全身心沉浸在这种从无到有的创造之中。工坊里不断响起锉刀摩擦金属的“沙沙”声,锤头轻轻敲打的“叮当”声,以及戚睿涵偶尔因为失败而发出的懊恼叹息,或是因为一点小小进展而发出的兴奋低呼。

董小倩也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在一旁陪着,时而帮他递个需要的工具,时而用毛巾帮他擦去脖颈上的汗水,或者安静地清理着工作台上削落的木屑和金属碎末。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与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经历了多少次失败的组合、调试和推倒重来,戚睿涵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直觉的灵感闪现和一丝侥幸的运气,将最后几个他认为“姑且可行”的零件——一根精心打磨、内壁相对光滑的短枪管,一个用韧性极佳的钢片弯制而成的简易击锤和扳机联动机构,一个放弃了复杂供弹而采用更易加工实现的、利用旋钮手动转动的简陋多药室弹巢,以及那个已经初具雏形、握感尚可的硬木枪托——小心翼翼地组装在了一起。

一支造型古怪、前所未见的“手铳”雏形,赫然出现在他的手中。它看起来粗糙无比,充满了手工痕迹,金属部件色泽不一,木托也未经精细抛光,但整体结构却透露出一种异于这个时代任何火器的独特气质。

戚睿涵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之前反复试验、用薄铜皮卷制、填入精炼黑火药和小粒铅丸制作的几发“定装子弹”,逐一填入弹巢的各个独立药室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工坊内特意用厚重土坯和木板加固的一处试射角落,站稳身形,单手握持这粗糙的“手铳”,对准前方悬挂着的、用于测试的厚实草靶。

董小倩也早已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握在胸前,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戚睿涵和他手中的那件“造物”。

戚睿涵屏息凝神,食指缓缓扣动了那简陋的扳机。

“砰——”一声清脆却比寻常火铳射击声更显短促、有力的枪声,在狭小的工坊内骤然响起。枪口瞬间喷出一道耀眼的火光和一股浓烈的硝烟,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戚睿涵手腕发麻,整条手臂都为之一颤。而几乎在枪响的同时,远处的草靶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靶心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焦黑的孔洞,边缘还冒着丝丝青烟。

成功了,虽然这简陋的“盒子炮”原型枪外形丑陋粗糙,转轮需要手动拨动才能对准下一发,射程恐怕只有二三十步,精度也谈不上多高,但它确实实现了戚睿涵设想中的核心功能——单手击发、并且通过手动转轮实现了相对快速的连续射击能力。

“成了,小倩,你看,它响了,打中了!”戚睿涵难掩巨大的兴奋和成就感,回头看向董小倩,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纯粹而灿烂的笑容,汗水与灰尘混合在一起,也毫不在意。

董小倩快步上前,也顾不上硝烟呛人,仔细看着那支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古怪火器,美眸中充满了惊奇与不可思议。“这……这便是你方才一直在琢磨的,可以连续击发的短火器?它……它真的比装填鸟铳快多了!” 她虽然不懂技术,但直观的感受让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正是,”戚睿涵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支倾注了他大量心血的“手枪”,虽然粗糙,却如同自己的孩子,“我叫它……‘迅雷铳’吧。取其发射迅捷,如惊雷突发之意。它虽然简陋,制造不易,精度和射程也有限,但胜在轻便易携,击发速度快,在近距离,比如巷战、室内或者丛林遭遇时,突然发难,其威力不容小觑。”

他顿了顿,又拿起一枚小铅丸,用细锉刀仔细地将圆头磨得略微尖锐,“还有这子弹,我发现圆头铅丸冲击力虽大,但穿透力不足,容易变形。若是能想办法做成这种尖头……”他比划着,“在同样的装药下,飞行更稳定,射程应该能更远些,穿透力也会更强,对付那些穿着棉甲甚至镶铁棉甲的清军,效果可能会更好。”

就在这时,书房外的侍卫显然也被这声独特的铳响惊动,很快,闻声赶来的吴三桂身着便服,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工坊。

“元芝,方才听到铳响,声音清脆短促,迥异于寻常鸟铳、三眼铳,是何物所致?” 他的目光锐利,立刻就被戚睿涵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迅雷铳”所吸引,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戚睿涵笑着将手中尚有余温的“新发明”递给吴三桂,并简单解释了其设计原理、操作方式和刚才的试射效果。吴三桂是沙场老将,半生与刀枪火铳为伍,对火器亦不陌生,他接过这支沉甸甸的“迅雷铳”,仔细端详着每一个细节,又按照戚睿涵的指导,笨拙却明显带着兴奋地空枪拨动了一下那沉重的转轮,模拟了一次击发过程。

“妙啊,妙极了!”吴三桂眼中精光四射,脸上满是激赏之色,“此物若能量产,哪怕初期只能小规模装备于哨探(侦察兵)、夜不收(夜袭队)乃至各级将佐,用于近身遇敌、突发遭遇之时,岂不多了一分克敌制胜、扭转局面的把握?尤其是你这尖头弹丸的想法,甚合兵家之理,破甲能力定然强于圆弹。元芝,你真是……你真是我军的福星,每每能在关键时刻,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破敌良策!”

他越看越喜爱,当即表示要立刻召集侯府中手艺最精湛的铁匠和木匠,协助戚睿涵进一步完善“迅雷铳”的设计,优化结构,提高制作的精度和可靠性,并尝试小规模打造一批,优先配发给关宁军和顺军中的精锐斥候部队以及中低级军官试用,在实战中检验其效果,并逐步改进。

董小倩也好奇地从吴三桂手中接过那支尚带余温的“迅雷铳”,小心翼翼地掂量着。这铁与木结合的造物,粗糙、冰冷,却蕴含着足以改变局部战斗模式的强大力量,象征着一种打破现有战争平衡的可能。

她抬头看向正与吴三桂热烈讨论着如何改进转轮机构、如何统一子弹规格、如何培训使用方法的戚睿涵,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无比敬佩、深深依赖与难以言喻的缱绻柔情。在这个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陌生时代,是他,总能在最黑暗的时刻,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与希望之光,照亮前行的道路。

窗外,夏意正浓,蝉鸣阵阵,阳光炽烈。凤翔府内外,战争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远方的地平线上依然可能酝酿着新的风暴。

但在这小小的、充满烟火与铁屑气息的工坊之内,一种新的力量,一种代表着智慧、创新与不屈精神的武器,正在悄然孕育、诞生。它如同这个在烽火狼烟中饱经磨难、却始终不屈不挠、于淬炼中奋力前行的古老华夏,在血与火的洗礼下,正隐隐闪现出那属于未来的、不可阻挡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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