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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府的第五日,是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开始的。前几日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厮杀声仿佛被一层厚重的、浸透了血水的棉絮吸走了大半,只余下零星的、仿佛试探性的铳响,如同垂死病人的脉搏,时断时续。风中传来的,不再是战鼓与呐喊,而是伤兵们极力压抑却仍钻入骨髓的呻吟,以及城头士卒搬运擂石、修补垛口时发出的沉闷碰撞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东西缓慢腐烂的混合气味,挥之不去。

这种短暂的、脆弱的宁静,反而让城头每一个关宁军士卒的心弦绷得更紧。他们多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太熟悉这种战场节奏了。这并非清军退却的征兆,而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喘息,是敌人重新调整部署、积蓄力量的致命间歇。箭楼和垛口后面,一双双因连日血战、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城外清军大营的动向。

那里旌旗招展,人马调动带起的烟尘如同一条条土黄色的巨龙,蜿蜒盘旋,显然正在酝酿新一轮的、或许是决定性的攻势。偶尔,还能看到清军骑兵小队如同幽灵般掠过视野边缘,马蹄踏碎寂静,带来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吴三桂站在河南府衙临时改作的指挥所门前,身上那件原本鲜亮的山文甲已布满了刀箭划痕和干涸的血迹,甲叶边缘甚至有些卷曲、变形,诉说着连日恶战的惨烈。他手按着冰凉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望着灰蒙蒙、仿佛一块脏兮兮的铅块般压向城头的天空,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这位年仅三十出头便已名震天下的将领,此刻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是焦虑、责任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刻下的印记。

城中的窘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亲信将领刚刚呈报的数字还在他脑中回响:所剩的箭矢已不足三万支,对于需要仰仗箭雨阻滞清军攻势的守城战而言,这简直是杯水车薪。

火药更是捉襟见肘,许多火铳兵不得不开始仔细检查随身佩戴的、或许已经生锈的腰刀,默默擦拭,准备在最后时刻进行他们并不十分擅长的白刃战。粮食也开始实行最严格的配给,每个士卒每日只能分到两个掺着麸皮、干硬如石的杂面馍和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中原雄城,连同城内三万疲惫之师,正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下缓缓走向极限,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沉默,也打断了吴三桂沉重的思绪。一名亲兵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快步走到吴三桂身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和紧张:“禀侯爷,城外来了一个人,打着白旗,只带了七八个随从,自称是南明伊川守将、千户潘化云,要求见您。他说……若侯爷不见,他立刻便走,后果自负。”

“潘化云?”吴三桂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冽如冰的光芒,仿佛毒蛇锁定了猎物。伊川位于河南府侧翼,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若能固守,可与河南府形成犄角之势,相互支援,牵制清军兵力。这个潘化云,他虽未深交,却知其名,正是那位在清军偏师兵临城下时,几乎一触即溃、不成而退,将友军侧翼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清军的马吉翔麾下将领!他的到来,绝不可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站在吴三桂身侧的戚睿涵和董小倩闻言,立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惑与深深的警惕。戚睿涵身上也套了一件不合身的明军棉甲,脸上、手上都沾着黑灰与尘土,连日来的守城战让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迅速褪去了书生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军旅的沧桑与坚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柄戚家军军刀,低声道:“大哥,此人此时前来,绝无好意。伊川若失,我军侧翼洞开,豪格和尼堪的两路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毫无顾忌地合兵一处,形成对我河南府的夹击之势。他此来,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面罩着轻便的皮甲,长剑从不离身,衬得她身姿挺拔。她秀眉微蹙,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忧虑,接口道:“而且他语气如此倨傲,竟敢出言威胁,说什么‘后果自负’,恐怕是来者不善,心存轻视,或者……另有所图。”

吴三桂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冰冷的弧度,那是一种见惯了背叛与阴谋后形成的本能反应。“见,为何不见?本侯倒要看看,这位马总督麾下号称的‘善战高手’,临阵脱逃之后,还有何面目来见我这流寇之人。传令,放他进来!”他特意加重了“流寇”二字,语气中的讥讽与怒意毫不掩饰,显然对南明朝廷和那些眼高于顶的中央军将领那套推诿扯皮、倾轧排外的做派早已深恶痛绝。

命令传下,不久,衙门外那片由关宁军士兵组成的、沉默而带着杀气的白色浪潮便自动分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些关宁军士卒大多身着洗得黯淡、甚至打着补丁的白色旧式布面甲,头戴用于防护流矢的藤条编织的头盔,装备虽显陈旧斑驳,但人人眼神锐利如鹰隼,站姿挺拔如松,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透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百战余生的彪悍之气。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通道,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被压抑的怒火。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从通道中昂然而入的潘化云及其亲兵。潘化云身高体壮,身着一套保养得极好的南明制式铁甲,甲片在黯淡的天光下仍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红色的丝绦随风轻摆,显得格外扎眼。他头戴一顶缀有鲜艳红缨的金属圆盔,护心镜擦得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这一身光鲜夺目的行头,比起吴三桂那身饱经战火、沾染血污的铠甲,简直如同戏台上的武将。他身后跟着的七八名亲兵,也同样穿着相对精良的黄色布面甲,佩戴着硕大的、擦得明亮的护心镜,头戴金属盔,一个个挺胸凸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生的、建立在身份优越感之上的倨傲,眼神扫过两旁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目光锐利的关宁军士兵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与嫌弃之色,仿佛在打量一群叫花子。这种装备和神态上的巨大差异,赤裸裸地昭示着南明中央军与已被收编的“前流寇”部队之间,那道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鸿沟。

潘化龙走到距离吴三桂约十步远处停下,这个距离既显得不卑不亢,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防备。他随意地抬了抬手,拱了拱,算是见了礼,神态倨傲,下颌微抬,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而吴三桂是那个需要向他汇报的属下。“平西侯,别来无恙?”他的声音洪亮,刻意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仿佛关心实则敷衍的味道。

吴三桂面无表情,目光如两柄冰冷的刮刀,在潘化云那身光鲜得刺眼的铠甲上缓缓扫过,似乎在评估这套甲胄的质地,又像是在审视其下包裹的灵魂是何等卑劣。他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潘千户不在伊川守城,擅离职守,来我这危城何事?莫非是马总督派你来援了?”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讥讽。

潘化云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他嘴角一撇,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迅速被一种故作镇定的满不在乎所取代。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声音大得似乎想让周围所有关宁军士兵都听见:“侯爷误会了。本将并非擅离职守,而是奉上官马总督之命,执行战略转移。伊川孤城难守,城墙低矮,器械不足,为保存实力,避免无谓损失,以图后续反击,我部已审时度势,主动撤离。现全军已安全转移至南阳重镇。清军所得,不过一座空空如也、毫无价值的废城而已。马总督有令,我军将在南阳重新集结,构筑坚固防线,以抗清虏主力!”

他顿了顿,目光刻意扫过吴三桂和他身后众人那写满不信、惊愕与愤怒的脸,仿佛在欣赏自己的话语带来的效果,随即用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补充道:“本将此来,是念在同为明军份上,特意告知侯爷一声,以免侯爷久等援军不至,空耗希望。话已带到,军情紧急,这便告辞了。”说罢,竟真的作势转身,抬脚欲走,动作潇洒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传话。

“站住!”吴三桂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威严,如同一块万载寒冰猛然砸在地上,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也让潘化云和他亲兵刚刚抬起的脚步瞬间僵住,动弹不得。

潘化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浮于表面的客气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愠怒和被冒犯后的戾气:“平西侯,你这是何意?莫非想要挟朝廷命官不成?本将公务在身,肩负马总督重托,没空在此与你磨蹭!”他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和官职来压人。

“公务?”吴三桂向前稳稳踏出一步,周身那股久经沙场、杀人无算所积累起的惨烈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那些原本趾高气扬的南明亲兵都不自觉地喉咙发干,后背生寒,齐齐后退了半步。“你的公务,就是弃守战略要地,将友军侧翼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暴露给清军?你的公务,就是临阵脱逃,置友军于死地而不顾,还美其名曰‘战略转移’?好一个保存实力,好一个审时度势!”吴三桂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潘化云被吴三桂这连珠炮般的质问和那股逼人的气势所慑,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但旋即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地吼道:“吴三桂,你休要血口喷人,污我清白。我军行动,乃是基于全局考量,自有马总督和朝廷的方略深意,岂容你一个……你一个外来之人妄加置喙!”他终究没敢直接把“流寇”二字说出口,但那停顿和语气,已将其鄙夷表露无遗。“伊川是守是撤,乃我南明内部军务,与你关宁军何干?你管好你自己的河南府便是。守得住是你本事,守不住……”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幸灾乐祸的意味已然明显。

“与我何干?”吴三桂怒极反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难以言喻的愤慨,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潘化云,你竖起你的耳朵听清楚了!”他猛地伸手指向城外清军大营的方向,手臂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可知就因为你弃守伊川,豪格与尼堪两路清军,数万精锐,便可毫无后顾之忧,毫无牵制地全力围攻我这河南府。他们原本需要分兵防备你的侧击,现在呢?现在他们所有的炮弹、所有的箭矢、所有的刀锋,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倾泻到我这一座孤城,倾泻到我这一万多名疲惫不堪的弟兄头上!”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静默无声、却眼含热泪的关宁军士兵,声音变得嘶哑而沉痛:“我五万关宁儿郎,自奉诏入晋作战以来,转战千里,被尔等所谓友军一坑再坑,一卖再卖,血洒疆场,尸骨无存。如今,如今仅余这城中断粮缺饷的一万多人。我们在此地死战,每一刻,每一刻都有熟悉的兄弟倒下,城墙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我们为的是谁?难道只是为了我吴三桂一人之荣辱吗?是为了这中原大地不复腥膻,是为了这华夏衣冠不绝如缕!”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死死钉在潘化云脸上,字字诛心:“而你们,你们这些享受着朝廷厚禄,装备着精良器械,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中央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弃义,视友军为草芥,视军令如无物。山西之战,邓从武将军和四百弟兄,就是被你们这般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最终身陷重围,力战而殁,壮烈殉国!”吴三桂的声音已然嘶哑,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邓从武妻子范氏一身缟素、携幼子在校场上声泪俱下、控诉哀求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众人眼前,让许多关宁军老兵忍不住红了眼眶,紧握的双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今日,你潘化云,”吴三桂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潘化云的鼻子上,“又想重演故伎,将我这最后的一万残军,将这河南府满城百姓,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吗?你这不叫战略转移,你这叫卖友求存,你这叫助纣为虐!”

潘化云被吴三桂这番疾言厉色、有理有据的驳斥骂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汗珠从额角渗出。他强自镇定,梗着脖子,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动摇军心。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是……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马总督用兵如神,高瞻远瞩,自有……自有其道理。你……你敢动我?我可是南明朝廷亲封的千户,马总督的心腹爱将。你杀了我,就是与马总督为敌,与整个朝廷为敌。这个后果,你承担不起!”他反复强调着自己的身份和后台,试图以此作为保命的护身符。

“朝廷?马总督?”吴三桂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与杀意。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动作,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份略显褶皱的绢帛,双手猛地展开,将内容暴露在众人眼前,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北风,“潘化云,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河南督师、广西巡抚瞿式耜瞿大人,亲笔签署、用印的手令。授我吴三桂,河南府前线总指挥之权,凡参与此次中原会战之各部,无论隶属关系,皆需受本侯统一节制。若有贻误军机、临阵脱逃、抗命不尊者,本侯有权依军法从事,先斩后奏!”

那份手令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瞿式耜工整而有力的字迹,以及那方鲜红的、代表着南明朝廷最高军事权威的督师印信,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潘化云和他身后亲兵的眼睛。他们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他们显然万万没料到,吴三桂手中竟握有如此尚方宝剑!这完全打乱了他们恃宠而骄、有恃无恐的算盘。

“你……你……这手令……”潘化云指着那份绢帛,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还想再狡辩什么,或许是质疑手令的真伪,或许是强调马吉翔的权势可以凌驾于此,但极度的恐惧已经让他的舌头打结,语无伦次。

但吴三桂已经不想再听任何废话了。他猛地将手令收回,紧紧攥在手中,目光如寒冰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般的铿锵与决绝:“潘化云,弃守战略要地伊川,致使友军侧翼洞开,危如累卵。违抗督师军令,临阵脱逃,动摇军心。按大明军律,按督师授权,罪证确凿,当斩。本侯念在同为明军,曾不想杀你,但军法要杀你!”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行刑!”

“你敢,吴三桂,你不能——”潘化云发出一声凄厉得变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般的尖叫,巨大的恐惧让他彻底失态,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拔腰间的佩刀,做困兽之斗。他身后的亲兵也一阵剧烈骚动,有人试图上前护卫,有人则吓得呆立当场。

“噌噌噌噌”不等吴三桂再下令,周围早已怒火填膺、忍无可忍的关宁军士兵早已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动作整齐划一,瞬间组成了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环,将潘化云和他的亲兵团团围住。

无数森冷的兵锋直指他们,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凝聚了无数冤魂的惨烈杀气,如同惊涛骇浪般席卷而去,绝非潘化云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只会欺压百姓的亲兵所能抗衡。他们顿时被这股无形的力量震慑在原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连武器都几乎握不住,哪里还敢稍动分毫。

戚睿涵此刻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硝烟气味的冰冷空气,大步上前。他知道,这一刻,吴三桂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刽子手,更需要一个坚定的、能与南明腐朽官僚体系彻底划清界限的态度,一个彰显军法无情、无论出身只论罪行的决心。他走到因极度恐惧而面容扭曲、身体瘫软的潘化云面前。潘化云还想挣扎,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被两名魁梧如铁塔、面色冷硬的关宁军士兵死死按住臂膀,强行使其跪倒在地。

戚睿涵面无表情,心如铁石。他伸手抓住潘化云那身光鲜铠甲侧的牛皮系带,用力一扯,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刺耳声响和内侧锦缎内袍被撕裂的噪音,那身象征着南明中央军身份和荣耀的铁甲被硬生生剥离下来,随意丢弃在肮脏的地上。接着,他又一把扯掉了对方那顶缀着红缨的金属圆盔,潘化云散乱的头发立刻披散下来,沾满了冷汗和尘土,显得狼狈不堪,如同待宰的猪羊。

“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流寇……”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潘化云又开始发出恶毒的诅咒,但这声音微弱而无力,更像是临终的哀鸣。

戚睿涵没有丝毫犹豫,从身旁一名身材高大的执法队士兵手中,接过一柄厚重、刃口带着暗红色血痕的鬼头刀。刀身冰冷沉重,反射着铅灰色天空的惨淡微光,也清晰地映出潘化云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交加的丑陋脸庞。

戚睿涵回想起这一路走来,关宁军是如何在所谓友军的背叛、出卖和清军的疯狂猛攻下步步喋血,想起杨铭是如何在河南府城外壮烈殉国,想起那些被毒烟吞噬、被炮火撕裂、被骑兵践踏的年轻面孔……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对不公的控诉与必须执行的决绝情绪,如同火山般涌上心头,灌注到他的双臂之上。

他双手紧紧握住缠着防滑麻布的刀柄,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然后眼神一凛,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接着毫不犹豫地奋力挥下。

一道冰冷的寒光,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决绝的弧线。

所有的嚎叫、辩解、威胁、诅咒,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一颗戴着散乱头发的头颅,带着喷溅而出的、温热的鲜血,脱离了脖颈,在空中翻滚了半圈,然后“扑通”一声闷响,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和血污。那张脸上,还凝固着极度的惊愕、不甘以及对死亡的最终恐惧。无头的尸身被士兵们松开,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沉重地向前瘫倒在地,脖颈处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汩汩涌出,迅速在衙门前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蔓延开来,形成一滩不断扩大、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泊。

整个场面死一般地静默。只有风吹过残破旗幡发出的猎猎作响,以及某些人因震撼和紧张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那些南明亲兵个个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有两个甚至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裤裆处湿了一大片,散发出骚臭的气味。

吴三桂自始至终,看也没看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身和那颗滚落的头颅。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刚刚淬火、冰冷无比的利剑,缓缓扫过那些呆若木鸡、魂飞魄散的亲兵,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平淡得令人心悸:“回去,告诉马吉翔,这就是违抗军令、弃友军于不顾的下场。让他好自为之,想想如何向朝廷、向瞿督师解释伊川之事。把你们潘千户的尸首,带回去吧,免得脏了我河南府的土地。”

那几个幸存的亲兵如蒙大赦,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抬起潘化云那尚有余温的尸体和那颗双目圆睁的头颅,甚至不敢去捡那身被丢弃的华丽铠甲,在一众关宁军士兵鄙夷、愤怒而又带着一丝快意的目光注视下,仓皇失措、跌跌撞撞,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河南府,只留下地上一道蜿蜒的血迹和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在空气中慢慢沉淀。

处置了潘化云,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又为这第五日的守城战拉开了更加惨烈的序幕。城外的清军显然调整了战术,不再进行大规模、高消耗的集团冲锋,而是利用其兵力优势和逐渐运抵的新型火炮,开始了持续不断的、精准的轰击和骚扰。

“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落点更加刁钻。有的炮弹直接命中城墙垛口,将夯土和砖石炸得四处飞溅,隐藏在后面的士兵非死即伤。有的则是那种被称为“轰天雷”的烈性炸药包,由改进过的火炮发射或者由死士靠近城墙引爆,威力巨大,往往能直接将一段城墙炸出缺口。

“注意隐蔽,注意炮击!”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士兵们蜷缩在城墙根下、藏兵洞里,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阵阵颤动,听着头顶呼啸而过的炮弹和爆炸声,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巨响传来,都意味着可能有熟悉的同伴瞬间化为齑粉。

戚睿涵和董小倩负责一段城墙的协防。戚睿涵利用这段相对“宁静”的炮击间歇,组织还能行动的士兵,冒着不时落下的炮弹和铳子,拼命地用沙袋、门板、甚至是清军射上来的箭矢捆扎成的障碍物,去填补那些被炸开的缺口。他知道,一旦炮击停止,真正的考验——步兵冲锋就会到来。

“睿涵,小心!”董小倩一声清叱,猛地将正弯腰搬运石块的戚睿涵向后一拉。

几乎就在同时,一枚实心铁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声,擦着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飞过,重重砸在后面一间民房的屋顶上,顿时瓦砾横飞,烟尘弥漫。

戚睿涵惊出一身冷汗,看向董小倩,只见她脸上沾满了灰土,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多谢。”他低声道。

董小倩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城外密密麻麻的清军营帐,语气凝重:“他们的炮,比前几天更准了。那个张晓宇……”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清军装备的持续改进,尤其是火器的强化,给守军带来了巨大的、几乎是代差般的压力。

炮击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炮声终于渐渐稀疏下来时,城墙上已是狼藉一片,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无力地飘动,伤亡的士兵被同伴迅速抬下城去,留下的只有一滩滩暗红色的血迹和散落的破碎甲片。

然而,关宁军展现出了他们惊人的韧性和纪律。炮声一停,幸存者们便如同从地底钻出一般,迅速回到各自的战斗位置。弓箭手检查着所剩无几的箭矢,火铳兵清理着铳管里的残渣,装填着珍贵的定装火药和弹丸,而更多的士兵则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大刀和盾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肉搏。

果然,低沉的号角声从清军阵营中响起。紧接着,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无数身着蓝色、红色镶边棉甲的清军步卒,扛着简陋的云梯,挥舞着兵器,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向着残破的城墙涌来。在这些步兵之中,还夹杂着一些手持改良火铳的射手,他们利用城墙缺口和烟雾的掩护,不断向城头射击,压制守军。

“放箭!”

“火铳,放!”

关宁军的军官们声嘶力竭地下达着命令。稀稀落落的箭雨和铳弹射向城下,虽然依旧精准,给清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密度已大不如前。很快,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墙。

“滚木,擂石!”有人大喊。

早已准备好的滚木擂石被奋力推下,带着巨大的动能砸进攀爬的清军队列中,引起一片惨嚎。但清军实在太多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攻势如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

“弟兄们!杀鞑子!”一名关宁军把总怒吼一声,率先挺起长枪,将一个刚刚冒头的清兵刺穿,挑下城去。

血腥的城墙争夺战全面爆发。不断有清兵爬上城头,挥舞着顺刀或长矛,与守军厮杀在一起。关宁军士兵则用一切可用的武器进行反击,长枪突刺,刀盾格挡,甚至用拳头、用牙齿,死死地将敌人挡在城墙之外。

戚睿涵也捡起一柄掉落的长刀,与董小倩背靠背,抵挡着涌上来的清兵。董小倩剑法精妙,身形灵动,剑光闪烁间,总能精准地刺入敌人的要害。戚睿涵的武艺虽远不及她,但在这种生死搏杀中,求生的本能和连日来的实战经验,也让他的动作变得狠辣果决。他摒弃了所有花哨的技巧,只是简单直接地劈、砍、刺,每一次挥刀都倾尽全力。

一名凶悍的清军骁校,似乎是看准了戚睿涵像是个军官,嚎叫着挥刀向他扑来。戚睿涵举刀格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刀几乎脱手。那骁校得势不饶人,顺势一脚踹向戚睿涵小腹。就在此时,一道剑光闪过,董小倩的剑尖后发先至,点在那骁校的脚踝上。骁校惨叫一声,身形一滞,戚睿涵抓住机会,咬牙奋力向前一捅,长刀刺入了对方的腹部。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他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擦拭一下眼睛,又有一名清兵挺矛刺来。战斗已经进入了一种纯粹的本能状态,思考是多余的,唯有杀戮与生存。

吴三桂也亲临一线,他手持一把厚重的战刀,如同磐石般镇守在一段关键的城墙上。他的亲兵卫队紧紧簇拥在他周围,组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将企图从此处突破的清军一次次击退。吴三桂的刀法大开大阖,势大力沉,每一刀下去,必有一名清兵非死即残。他的存在,极大地鼓舞了周围士卒的士气。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城墙上下,尸积如山,鲜血顺着城墙的缝隙流淌,将墙根都染成了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令人作呕。关宁军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地利,再一次守住了城墙,将清军的攻势硬生生打了回去。

当最后一波清军如同退潮般撤下时,城墙上还站着的守军,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拄着兵器,大口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如林的清军营火。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沉重的寂静,以及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吴三桂在亲兵的护卫下,巡视着伤亡惨重的部队。他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的永远闭上了眼睛,有的则带着残肢断臂,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对未来的迷茫。他走到戚睿涵和董小倩身边,看着他们满身的血污和疲惫,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将白日里所有的残酷与厮杀都掩盖在黑暗之下。清军营中传来了阵阵梆子声和巡逻队的脚步声,而河南府城内,则陷入了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沉默。士兵们靠着残破的城墙,或坐或卧,抓紧这宝贵的时间休息,恢复着几乎耗尽的体力。伙夫们抬着稀薄的粥桶,默默地分发给还能进食的士兵。

吴三桂、戚睿涵、董小倩以及几位还能行动的将领,聚集在衙门里,就着微弱的油灯,清点着最后的物资和人员损失。

“侯爷,”一名负责军需的参军声音沙哑地汇报,“箭矢……不足五千支了。火药……仅够火铳兵每人再射击三轮。粮食……省着点,还能支撑三日。能战之兵……初步统计,已不足两万五千人,其中带伤者过半……”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戚睿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口道:“大哥,清军今日攻势虽猛,但似乎并未动用那种连发的火铳和大量的毒气,恐怕是在等待我们彻底耗尽力气,或者……在准备更致命的攻击。”

吴三桂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缓缓道:“瞿大帅要我们坚守七天,如今,已是第五日了……还有两天。”

两天,听起来短暂,但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却漫长得如同两个世纪。每个人都清楚,接下来的两天,每一刻都将是与死神的赛跑,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六日,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到来。清军果然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进行大规模强攻,而是利用其火器优势,开始了无休止的骚扰和精准打击。那种被张晓宇改良过的、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火铳,成了守军的噩梦。清军的神射手们躲在安全的距离外,专门狙杀城头上暴露出来的军官、旗手或者任何有价值的目标。不时还有冷炮打来,虽然密度不如昨日,但每一次响起,都必然在守军中引起一阵骚动和新的伤亡。

关宁军被迫采取了极度保守的防御姿态,大部分士兵隐藏在城墙后方,只留下极少的观察哨。这使得清军的小股部队得以更加靠近城墙,甚至开始用工具破坏城墙基脚。吴三桂不得不派出敢死队,用绳索坠下城墙,进行反破坏和突袭,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到了第六日的下午,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前往伊川方向侦查的夜不收回报,确认伊川已落入尼堪之手,并且尼堪所部正在向河南府后方运动,其意图不言而喻——与正面的豪格主力,完成对河南府的最终合围。

最后的时刻,似乎真的要来临了。

吴三桂将所有的将领,包括戚睿涵和董小倩,再次召集到衙门。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每一张写满疲惫、绝望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脸。

“情况,诸位都清楚了。”吴三桂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尼堪已占伊川,清军南北合围在即。城中粮秣弹药将尽,援军……至今杳无音信。”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他们的统帅做出最后的决定。

吴三桂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继续说道:“瞿大帅要求我们守七天,如今,第六日将尽。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能做的一切。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第一,愿意留下,随我吴三桂,与这河南府共存亡,流尽最后一滴血,让天下人看看,我关宁男儿的骨头,到底是硬的还是软的!”

“第二,”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家中尚有老小,或者……还想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将来的,现在可以站出来。我会组织最后一次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我吴三桂,绝不阻拦,也绝无怨言!”

话音落下,大堂内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片刻之后,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校尉猛地抬起头,嘶声道:“侯爷,俺跟了你十几年,从辽东打到山西,再从山西达到中原,啥场面没见过?不就是个死吗?俺不走,就在这儿跟鞑子拼了!”

“对,不走了,拼了!”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侯爷待我等恩重如山,此时离去,与禽兽何异!”

一时间,群情激昂,竟无一人选择离开。就连那些原本眼神有些闪烁的将领,在看到同僚的激愤后,也纷纷挺直了腰杆,露出了决绝的神色。

戚睿涵看着眼前这一幕,胸中热血翻涌,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与吴三桂、与这些质朴悍勇的士兵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但在这一刻,他的命运已经与这些人紧密相连。他向前一步,朗声道:“大哥,我等既然一同来到此地,自然要一同面对。我与小倩,誓死追随!”

董小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到了戚睿涵身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吴三桂看着眼前这些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部下和兄弟,眼眶微微发红。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向着众人,深深地、郑重地拱手一躬。

“好,好,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吴三桂,何德何能,得诸位弟兄如此厚爱。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在这河南府,与豪格、尼堪,决一死战。让清虏看看,我汉家儿郎的脊梁,是打不断的!”

“血债血偿,决一死战!”众人齐声低吼,声音虽然不大,却凝聚着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

决议已定,众人散去,各自返回岗位,准备迎接明日——那约定的第七日,也极可能是最后一日的血战。

戚睿涵和董小倩没有立刻离开,他们陪着吴三桂,默默地走在残破的城墙上。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只有远处清军营地的篝火,如同鬼魅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睿涵,”吴三桂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说,我们这么做,值得吗?用这么多弟兄的性命,去守一个几乎注定要失去的城池,去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援军?”

戚睿涵沉默了片刻,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城墙轮廓,缓缓道:“大哥,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坚持了,才可能看到希望。我们守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这座城,也是为了一个态度,一个不屈的信念。让天下人知道,还有人敢在清军的铁蹄面前挺身而出,还有人没有忘记华夷之辨,血性未泯。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吴三桂闻言,久久不语,只是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第七日的黎明,就在这种悲壮而决绝的氛围中,悄然来临。天色依旧阴沉,仿佛也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城墙上,所有还能站立的关宁军士兵,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们检查着手中残破的兵器,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嘴里,默默地望着城外。

清军的大营,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调动,无数黑色的身影在晨曦的微光中汇聚,如同即将扑食的兽群。战鼓声,号角声,再次隆隆响起,预示着最终攻击的开始。

吴三桂站在城楼最高处,身披那件残破的甲胄,红色的斗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远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清军,缓缓拔出了腰间的战刀。

刀锋指向城外,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段城墙:

“关宁军的弟兄们,今日,或许是你我马革裹尸之日。但我们的血,绝不会白流。我们的名字,将刻在这中原大地之上!杀!”

“杀——!”

残存的关宁军,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迎向了命运的最终时刻。

第七日,血战,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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