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到第三天晚上,连曹宝平都绷不住了,他把吕文叫了过来,问他到底哪里不够?
曹宝平能理解演员追求完美,但总得有个标准吧?时间、预算、全组人的状态都是压力。
他觉得吕文陷入执念了,于是就安慰道,“狗子的绝望和无力,你演得很充分了。那种巨大的悲愤被死死压在沉默里,正是这个角色的力量所在……”
“力量?”吕文打断了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却没有半点笑意,只有疲惫,“曹导,狗子现在还有力量吗?他还有悲愤吗?悲愤……那是还有力气去愤怒。他现在还剩什么?”
“秧子被他们抱走又送回来,像吓唬一只不听话的猫。我挖的水坑,成了埋羊的坟。桃花……桃花跟我离心离德,拿命威胁我……”吕文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狗子拿枪的手,现在连根棍子都握不稳了。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就在他眼皮底下被撕碎、被玷污、被当成垃圾一样踩烂……”
此时宁靖低声说道,“曹导,小文儿的状态确实有点不对。”
“哦?”曹宝平一喜,“你看出问题了?”
谁知宁靖摇了摇头,“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的状态不对。”
“呃……”
曹宝平人都傻了,吕文状态不对谁都能看出来,这还用宁靖说吗?
“我说的不是他的状态不对,是他演出来的狗子状态不对,我不知道哪里不对,那我能感受到,狗子应该不是这样。”
“啊?”
曹宝平一怔,尽管导演需要有一定的审美,可他毕竟不是演员,无法感同身受……
不过曹宝平看了一眼吕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像是一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吕文也是实实在在拍了三天,他还能在这坐着,吕文可是一直要演的,确实更累,吕文没理由无理取闹。
“再来一条。”
曹宝平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剧组仿佛被笼罩在一片低气压的乌云里。
同一个场景,同一个动作,同一个镜头角度。吕文一遍又一遍地站在那个被玷污的水洼边,对着那只死羊,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呐喊、嚎叫。
吕文尝试了很多种演法,每次都不一样。
有时是长久地沉默,身体微微摇晃,像风中残烛,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已经离体。
有时是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成调,像野兽濒死的哀鸣。
有时是突然的爆发,举起木棍狠狠砸向旁边的岩石,木屑飞溅,虎口震裂,鲜血顺着棍身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每一次,监视器里的画面都极具冲击力,每一次,曹宝平都能在细节里找到新的,令人心碎的闪光点。王艳辉、宁靖、张毅他们站在外围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他们知道吕文在做什么,那是在用灵魂去丈量角色痛苦的深度。
但每一次拍完,吕文走到监视器前,只是沉默地看一遍回放。然后,他总会摇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永不满足的火焰,也沉淀着越来越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被角色侵蚀的阴霾。
“还是差一点。”他会这样说,声音沙哑,“差那最后的一口气……”
宁靖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忍不住小声劝道,“小文儿,已经……很好了。别太逼自己了。”
吕文只是疲惫地摆摆手,目光依旧盯着监视器定格画面里自己那张绝望的脸,“桃花,你不懂。狗子他……不该只是这样。”
夜越来越深,山谷里的温度骤降。剧组的工作人员裹紧了棉衣,呵出的气在灯光下凝成白雾。灯光师调整着灯位,试图模拟出更冷峻的光影。道具组小心地往那只道具羊身上淋着新鲜的,更黏稠的“血浆”。
曹宝平看着监视器里再次定格的画面,吕文跪坐在泥泞的水洼边,一只手无力地搭在那只死羊冰冷的躯体上,头深深垂下,散乱的头发完全遮住了脸,只有肩膀在无声剧烈地耸动,那是一种彻底被击垮的姿态。
“这条……”
曹宝平深吸一口气,看向身边疲惫不堪的摄影师老陶。
老陶低声道,“我觉得这条情绪……够沉了。”
曹宝平拿起对讲机,刚要开口喊“过”,却见场中央那个跪着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发丝间,吕文那双眼睛直直地穿透黑暗,望向监视器。那眼神里没有期待,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沉寂得让人心头发凉。
吕文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千钧的疲惫和固执。
曹宝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对讲机扔在一边,狠狠抽了一口早已燃尽的烟蒂,烫得指尖一抖。
山谷里,只剩下凛冽的风声,和那盏孤零零的大灯,照着泥泞中一人一羊的剪影,如同世界尽头的最后一座孤坟。
曹宝平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再喊一次开始,他觉得吕文的状态非常不对劲,继续这样下去,搞不好要出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焦黄背着手,走了过来,他其实也一直在观察吕文,只不过离得比较远,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比年轻人,他不可能像宁靖、王艳辉和张毅一样,一直在旁边围观。
“焦老师。”
曹宝平对焦黄很尊敬,人家是老前辈,德艺双馨的那种,焦黄摆了摆手,“导演,要不,让我和小文儿聊聊?他现在的状态不对,得调整一下。”
“对,对,是应该调整一下。”
曹宝平心中大喜,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吕文休息就行。
得到了曹宝平的同意,焦黄点了一根烟,才慢慢走到吕文身边,按住了还想继续表演的吕文,把烟塞进吕文嘴里,“小文儿,坐下,我们聊聊。”
吕文一怔,看到是焦黄,恍惚了一下,才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主动问道,“焦老师,我总觉得没演好。”
焦黄乐了,拍了拍吕文的肩膀,“你太想演好了,所以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