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至此,她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绝望。
穗安也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千年的时光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皱纹,却在她眼中刻满了疲惫和麻木。
成仙,这个凡间众生梦寐以求的终点,对于许多底层仙官而言,或许并非超脱,而是一种另一种形式的禁锢和煎熬。
旧的规则不仅压抑了欲望,更窒息了希望。它让长生变成了漫长的苦役,让仙位变成了华丽的囚笼。
她独自漫步在云家精心打理的花园中,方才那位仙娥麻木而绝望的眼神,刺破了她之前更多从“规则”与“秩序”角度思考问题的外壳,露出了其下更深层的、关于个体的悲悯与思索。
玉帝的“无情天道”,对于那些执掌核心权柄的大神而言,或许只是生活方式的一种转变。
他们位高权重,司掌四时风雨、山川河流,即便清心寡欲,其尊荣、权柄、乃至修行资源一样不少。
他们的社交是谈玄论道,他们的闭关是修为精进,他们的生命是广阔而充实的。
但那底层千千万万的仙官呢?那些扫地仙女、守门天兵、搬运云霞的力士、记录文书的小吏呢?
他们成仙,或许只因一世善行,或许凭借微末机缘。上了天,却被固定在这些枯燥、重复、看不到尽头的微小职位上。
他们没有强大的神通可供修炼参悟,没有重要的职责带来成就感,更没有丰厚的香火愿力助长修为。
他们的长生,变成了日复一日的苦役;他们的仙位,成了隔绝红尘、也隔绝了意义的永恒囚笼。
“撤去这些仙职?”
穗安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天庭要运转,三界秩序要维持,这些看似微末的职位恰恰是基石所在。
没有了洒扫,凌霄殿也会积灰;没有了巡守,南天门形同虚设。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职位的存在,而在于如何管理、如何对待占据这些职位的“人”。
穗安的思维飞速运转,基于她对情欲与秩序的深刻理解,很快理清这样的根源在哪里。
“归根结底,”穗安的目光越来越亮,思绪如电光石火般串联起来,“现行的天条以‘禁欲’为至高准则,其底层逻辑便是:真正的神灵不应存有私欲。”
“在此框架下,一切个人化的诉求都被视为不洁与罪愆。”
· “渴望晋升,是追逐权欲,背离了安守本分之心;”
· “期望获得更多香火俸禄或修行资源,是滋生贪欲,玷污了无私奉献之责;”
· “甚至寻求情感慰藉或同道交流,也是沉湎情欲,动摇了太上忘情之境。”
“唯有在一个固定岗位上,摒弃所有个人念想,如同磐石、如同器具般‘尽忠职守’,直至永恒,才被认可为‘合格’。”
“而玉帝,高踞云端,自身便代表着秩序的最高顶点。
他司掌权柄是天道所归,他享用供奉是理所应当,他闭关精进是大道所需。
他永远无法理解,也无需去理解那些构成这架庞大机器最微小齿轮的困境。”
“在他的认知里,给予了长生与仙位,已是莫大恩赐。
至于这长生是否伴随无尽的枯燥,这仙位是否意味着永恒的禁锢,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因此,他自然只会将亿万底层仙官,视为维持三界秩序运转所必需的、无声的、无情的‘零件’。
只需他们履行职能,无需关怀他们是否痛苦,是否绝望,是否有血有肉,是否有情感需求。”
“这套体系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用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着所有神仙,却从未为他们作为‘生灵’最基本的需求,留下任何合法的出口与慈悲的余地。”
“玉帝的初衷或许并非出于恶意。
他深知神灵之力超凡入圣,一念可决山河命运,故而信奉‘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试图以最严苛的‘无私无欲’之规来约束神力,防范其被私心滥用,其出发点未尝不是对三界众生的一种负责。”
“然而,其谬误在于,他强求所有拥有神位者,都必须如同冰冷的规则本身一般,彻底泯灭个人意志与情感。
他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但凡生灵,必有欲望。 求生之欲、进取之欲、认同之欲、情感之欲……此乃推动万物生长、文明演进之本能力量,绝非单纯靠禁令便可根除。”
“他将至高圣人的标准,强加于所有仙神之上。对于底层仙官而言,这无异于一种苛求。
他们虽具仙身,却远未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同样渴望修为精进、认同赏识,乃至情感慰藉。
玉帝的规则,却未给这些正当需求留下任何疏解之道,只能压抑、扭曲,最终以更不堪的方式爆发。”
“这套体系,初衷或为至公,实则因其完全违背生灵本性而显得过于理想化,也过于苛责。
它未能真正引导欲望,反而因极致的压抑,催生了更大的不公与隐患。”
新秩序,不仅要维护三界平衡,更要让这平衡之下的每一个参与者,都能找到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而非在长生中腐朽,在永恒中绝望。
穗安停下脚步,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几乎不想再继续这趟令人心寒的探查之旅了。
“仙凡恋?这哪里还是什么‘恋’?”她喃喃自语,脑海中回响起奇奇的话——这本质上是一场与欲望的斗争。
先前,她构思新天规时,还曾设想对触犯仙凡恋者施以严惩:
仙人剔除仙骨,打入凡尘;凡人抹去记忆,重入轮回;其子嗣则封印血脉,令其庸碌一生。
但这一路所见,此类情况竟如此普遍,近乎已成潜规则。若真依此严惩,牵扯之广,恐怕足以动摇天条根基。
“更可怕的是,”一个更为惊人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让她心神剧震,甚至指尖都微微一颤,
“若放任此事绵延千年,凭借仙神血脉远超凡人的优势与繁衍能力,届时人族之中的‘仙血后裔’将达到一个惊人的比例,这几乎等同于一次悄无声息、却规模浩大的‘换血’计划。”
“这背后,会不会有哪位人族大能,在推动这一切?意图以此种方式,从根本上提升整个人族族群的潜力和气运?”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却也并非全无可能。
紧接着,另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疑问浮现:“还有为何被发现的、被严惩的‘思凡’案例,似乎总绕不开玉帝的亲人?
从瑶姬到七仙女,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穗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可怕的推测逐渐成形:“莫非是底层那些早已不堪重负、却敢怒不敢言的仙官们,在某种无言的默契下,联合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
他们刻意引导、甚至‘成全’玉帝的亲眷去触碰那最严厉的天条?”
“他们不敢直接反抗玉帝的权威,便用这种方式,将玉帝自身也拖入这‘法理’与‘亲情’的两难困境中,用最惨烈的后果,无声地控诉着这天条本身的荒谬与不可执行性?
这是在用血淋淋的事实,逼迫玉帝亲眼看看他亲手制定的规则,是如何反噬到他最亲近之人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