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布置得清雅简朴,与后院的工坊判若两地。
侍女奉上香茗,苏若兰已换了一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发髻重新梳过,虽无珠翠,却自有一股沉静的书卷气与方才工坊里的锐利交织在一起。
穗安不再迂回,直接道明来意:“夫人,穗安此来,是为清云女子书院,斗胆请夫人出山,担任书院山长!”
她再次清晰阐述了书院的理念:“书院非为培养寻常闺阁绣女,意在融汇古今,贯通雅俗。
经史子集固为根基,然格物穷理、商道算学、医理常识乃至健体之术,亦不可或缺。
所求者,是能明理持家、教子有方之贤内助,更是未来能设帐授徒、执掌家业之女先生、女当家。
此乃为天下女子开一新路,亦是为社稷育有用之才。”
苏若兰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对这番“离经叛道”的理念并非无动于衷。
然而,她最终还是缓缓摇头,带着一丝歉意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真人所言,志向高远,令人心折。若兰并非不认同。只是……”
她抬眼看向后院工坊的方向,目光深邃,“我半生浸淫于这些‘奇技淫巧’之中,观星象,推历法,制机巧,每每沉浸,不知寒暑。此心此身,已付于此道。
书院山长,统管全局,教化育人,责任重大,非朝夕之功,需耗费大量心神精力。若兰实难分心。恐负真人所托。”
她的拒绝在穗安意料之中,却也更坚定了穗安请她的决心。这样纯粹而专注的人,正是书院最需要的灵魂。
穗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夫人此言差矣!书院之内,何尝不能是夫人钻研之道场?书院特设‘格物院’,夫人可亲自掌管,所有器械、物料、经费,清云全力支持。
夫人所研所思,皆可纳入书院课程,由浅入深,传授给那些聪慧好学的闺秀!
您一身惊世之学,难道甘心随您百年之后,就此湮没?难道不想看到有后来者,能承您衣钵,甚至青出于蓝?”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难得的俏皮:“况且,我们书院里的闺秀,可非寻常娇弱女子。人人习练《玄元健体术》,身手矫健,精力充沛。
夫人若需搬抬重物、打磨部件、记录数据,她们可都是现成的好劳力,比外头雇的小工可要伶俐可靠多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带着点诙谐,让苏若兰严肃的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莞尔。
传承衣钵……后继有人……还有一群身手矫健的“好劳力”可以帮忙打下手……
这诱惑,对一个痴迷研究又深知所学艰难、恐将失传的人来说,实在太大了。
苏若兰沉默了许久,久到穗安几乎以为要再次被拒绝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与新的期待:“林真人,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眼神变得坚定,“好。这山长之位,我应下了。不过……”
她看向穗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我一人势单力薄。真人方才说求贤若渴,我倒真有个‘至交’可以推荐,只是……”
“夫人请讲!无论何人,穗安定当竭力相请!”穗安大喜过望。
“此人嘛,是江南出了名的才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一手簪花小楷,冠绝一时。
家世清贵,性子却与我截然相反,最是端方守礼,讲究规矩体统。”
苏若兰嘴角微翘,带着点促狭,“早年因我痴迷‘奇技’,她斥我不务正业,有辱斯文,我们大吵一架,算是‘割席断交’了。她叫沈静姝。”
穗安心中了然,这分明是“死对头”。
“夫人是想……?”
“等我先去福州,亲眼看看你那女子书院是否真如你所言那般气象一新,不拘一格。”
苏若兰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若果真如此,能容得下我这‘怪人’做山长,我便亲笔修书一封给她。
信中只需言明:苏若兰已在福州清云女子书院就任山长,专授‘奇技淫巧’,书院内女子健体如男子,抛头露面,毫无闺阁体统……
啧啧,保管她看了,气得跳脚,定要亲自赶来福州,看看是何等‘离经叛道’之所,更要当面斥责于我!
到时候真人只需顺水推舟,以礼相待,以书院‘正心明理’的经史子集教席相邀,以‘匡正书院风气’为名她必会留下!”
苏若兰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老友气急败坏赶来的样子,那点小得意和小算计,让她整个人都鲜活生动起来,全无之前的清冷孤高。
穗安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抚掌而笑:“妙!妙计!夫人真乃妙人。如此,穗安便在福州,恭候夫人与沈大家大驾了。”
“好说。”苏若兰心情大好,站起身,“真人且去忙吧。我这工坊里家当不少,收拾起来颇费功夫,待我打点妥当,自会启程前往福州。”
“多谢夫人,穗安在福州翘首以待。”穗安郑重行了一礼,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苏若兰不仅答应出山,还附赠了一位“死对头”才女!这趟苏州之行,收获远超预期。
辞别苏府,穗安片刻未停,再次隐入人群,寻了个僻静处,身形微动,便已乘风而起,直向杭州洞霄宫方向而去。
连续使用法术长途奔袭,饶是她根基深厚,也感到一丝疲惫,但心中被诸事落定的兴奋和期待充盈着。
洞霄宫依旧清幽,松柏森森。穗安熟门熟路地来到玄真道长清修的小院外,正要叩门,那扇朴素的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玄真道长一身半旧道袍,手持拂尘,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身后的小石桌上,竟已摆好了几碟清爽的素斋小菜和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师父!”穗安又惊又喜。
“回来了?”玄真道长笑眯眯地打量着她,眼中满是了然和一丝促狭,“啧啧,这一身风尘仆仆的,从苏州赶回来的?
你这丫头,倒是把腾云驾雾的本事,用得比那信鸽传书还要勤快。
天底下头一份!这么个用法,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吧?
来来来,正好赶上饭点,先喝碗粥垫垫,省得你师父我心疼你空着肚子刮骨疗毒去了。”
他一边打趣,一边侧身让穗安进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疼爱和对她“滥用”法术的小小揶揄。
穗安被师父点破行踪,又见他备好饭菜等候,心头暖流涌动,疲惫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她走进小院,在石桌旁坐下,也不客气,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米粥熨帖着肠胃,舒服得她眯起了眼。
“师父神机妙算,弟子佩服!”穗安放下碗,笑道,“弟子这点微末道行,在师父面前可藏不住。赶路是急了点,但事情总算有了眉目。”
她将苏州之行请动苏若兰的经过,以及苏若兰那“引荐死对头”的妙计,简略说了一遍。
玄真道长听得捻须微笑:“苏氏若兰?倒是个奇女子。她肯出山,是你的缘法,也是那些闺秀的造化。
至于那沈氏静姝,呵呵,一刚一柔,一动一静,若能同处一院,倒是相得益彰,颇有趣味。”
“正是此理!”穗安点头,随即正色道,“师父,弟子此来,一是探望师父,二也是为医学院一事。
刘景松师父他老人家,可是望眼欲穿,等着您去给他‘医道双绝’的名头压阵呢!
他得了失传的《青囊书》,正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说您若不去,这‘双绝’怕是要变‘独绝’了。”她学着刘景松的语气,惟妙惟肖。
“哈哈哈!”玄真道长大笑,“刘老儿还是这般促狭。《青囊书》?此等神物竟重现天日?看来这医学院,贫道不去是不成了。
也罢,悬壶济世,传承医道,亦是功德。过几日,待我将观中几炉丹药收了尾,便启程去福州。正好,也去瞧瞧那女子书院是何等气象。”
他顿了顿,看着穗安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语重心长道:“穗安啊,你心系万民,志在千里,是好事。但切记,欲速则不达。
道法自然,亦需一张一弛。你这般用法术赶路,看似便捷,实则耗损心神根基。凡事,尽力即可,莫要强求己身至极限。
这人间烟火,万丈红尘,有时慢些走,方能看得更真切,体味得更深。”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穗安肃然应道。师父的话,如同清泉,浇在她因事业急速扩张而有些焦灼的心上。
师徒二人就着简单的素斋,又聊了些清云近况和医学院的筹备。
临别时,玄真道长从袖中取出一卷用黄绫包裹的书册,递给穗安:“拿着。这是为师早年游历所得的一卷《导引按跷秘要》。
其中有些养生固本、调理脏腑的法门,与你的《玄元健体术》或有互补之处,可充实医学院的养生课程。
也给你自己,好好研习,莫要仗着年轻就透支了根本。”
“多谢师父。”穗安接过书册,只觉分量沉甸甸的,满是师父的关爱与期许。
离开洞霄宫时,夕阳的余晖为山林镀上一层金边。
穗安回望山门,心中充满了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再次腾空而起的冲动,决定听从师父的劝诫,缓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