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殿的日子,像是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停滞。
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效率高得令人侧目,魏忠只用了三天,便将整座宫殿打理成了一台精密的仪器,地面光可鉴人,茶水永远温热,就连院中老槐树的落叶,都仿佛在触地的瞬间便被无声地清理干净。
清晨醒来,衣物已由宫女妥帖备好;刚觉口渴,便有人奉上新沏的花茶;甚至她只是在院中多站了片刻,魏忠都会笑眯眯地领人搬来铺着厚软锦垫的躺椅,外加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蜜瓜。她过上了曾经只敢在梦里想想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顶配咸鱼生活。
此刻,她正躺在那张过分舒适的躺椅上,头顶是采青为她撑开的油纸伞,手里被塞了本话本子,脚边还镇着一盅酸梅汤。苏晚晚面无表情地望着天,没有自由的咸鱼也不是很享受呢。
萧衍对这一切似乎极为满意,他每日去上书房的时辰变长了,皇上像是突然之间,发觉到他身体瘦弱,额外指了一位殿前都尉给他做师傅,每天加练武术骑射。
可无论多晚,他回来第一件事,永远是来看她。看她是不是又在发呆,看她有没有好好用膳,看她今日的衣衫颜色是否合他心意,他像一个尽职的饲主,巡视着自己最珍爱的藏品。
苏晚晚觉得,再这么下去,她这条咸鱼恐怕真要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逸里被活活溺死,连挣扎的力气都将消磨殆尽。
这日,萧衍从上书房回来,情绪明显不佳,他脸上仍挂着惯常的浅笑,但微抿的唇角与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还是泄露了端倪。苏晚晚有心想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晚膳时,萧衍破天荒地食欲不振,采青精心准备的八道菜,他每样都只浅尝辄止。苏晚晚终是没忍住,她挥退所有伺候的下人,亲自为他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殿下,若有烦心事,别总闷在心里,会伤身的。”
萧衍抬眸看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她写满关切的脸。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与寒意。
“阿姐,今日课上,四哥问我,治国安邦的道理,是否都是从厨房的烟火气里学来的。”四皇子萧景,贵妃所出,向来嚣张跋扈,是太子萧策最忠实的爪牙。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沉。这话,就是冲着她来的。他们不敢再明着对付萧衍,便用这种诛心之言,从根子上攻击他的过往,而她,便是他过往里最显眼,也最“卑贱”的印记。
“他还说,”萧衍的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过,语气平直无波,仿佛在复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坊间传闻,“说我这等被庖厨之妇养大的皇子,身上沾的不是龙气,是油烟气,难登大雅之堂。”
“庖厨之妇”,狠狠扎进苏晚晚的心口,她的脸刹那间血色尽褪,手脚一片冰凉:“殿下……对不住,是我的缘故。”
“阿姐为何要道歉?”萧衍打断她,伸手握住她因屈辱而轻颤的手,“你没有错。”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身边,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的扶手上,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气息里。他低下头,额头几乎与她相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牢牢锁着她。
“我告诉他,阿姐教我的,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道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骇人的偏执,“你教我,饥饿时,一个馒头比江山社稷更重;寒冷时,一碗热汤比千言万语更暖。你教我,人心可以有多坏,就能有多好。”
“萧景不懂。”萧衍的唇角挑起一抹极冷的弧度,“他生于云端,不知人间苦寒,这样的人,才最不配谈论江山社稷。”苏晚晚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团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火焰。她未曾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没有暴怒,没有辩驳,而是将那句刻骨的羞辱,生生锻造成了一枚勋章,一枚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独一无二的勋章。
那一瞬间,苏晚晚心中因羞辱而燃起的怒火,竟被他这番话浇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种混杂着惊惧与无力的荒谬感,让她动弹不得。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也越来越挣不脱这张以“爱”与“保护”为名编织的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