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春来等人的落网,如同在绵水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表面的波澜尚未平息,水下的暗流却已开始重新涌动。结案,远非终点,而是另一场更为复杂博弈的开始。
市纪委办案点的谈话室内,灯火通明。在确凿的证据和强大的政策压力下,郑春来最初的顽抗姿态逐渐瓦解。他知道自己罪行深重,为了争取一线生机,开始“挤牙膏”式地交代问题,但更多的是攀咬他人,试图将水搅浑。
“那笔技改资金,王副市长(分管工业)的侄子当时也成立了个皮包公司,想参与分包,我没同意,后来王副市长就在一次项目协调会上给我们绵钢穿了小鞋……”
“张涛副书记的秘书,可不只是收点购物卡那么简单,他在‘春华贸易’是有干股的!虽然是通过他小舅子代持,但每年的分红一分没少……”
“国资委的马副主任,每次检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什么?他儿子出国留学的钱,是刘旺‘借’给他的,五十万,打了借条,但谁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借条……”
这些口供,真真假假,虚实相间。有些有据可查,有些则更像是挟私报复。负责记录的纪委同志眉头紧锁,知道这份名单一旦扩散,将在绵水官场引发何等级别的地震。
市委书记高振远在听取纪委初步汇报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拿着那份涉及多名处级、甚至可能牵涉副厅级干部的名字清单,在办公室里踱步良久。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绵钢窝案”本身,触及到了绵水市权力核心圈的稳定。
“查!但要谨慎,要有确凿证据!”高振远最终对纪委书记指示道,语气沉重,“尤其是涉及市级班子的情况,必须第一时间向省委汇报,我们不能擅自处理。” 他将“谨慎”和“向省委汇报”咬得很重,既表明了态度,也划定了红线,更将部分决策压力上移。
市委大院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往日里走动频繁的办公室,如今关门的时候多了;走廊上相遇,笑容也显得格外勉强,言语间充满了试探。
“张书记最近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秘书不在身边,工作不太顺手?”
“王市长,听说您侄子那个公司最近发展不错?”
“国资委老马是不是快退休了?这次案子没受影响吧?”
流言蜚语在私下的饭局、茶座里悄然传播。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下一份谈话通知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有人冷眼旁观,期待着重新洗牌后的机会;也有人开始主动向沈青云靠拢,汇报工作时姿态放得更低,言语间流露出对改革的支持。
沈青云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反而更加警惕。他知道,此刻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如何对待这份“攀咬”名单,看他是否会借此机会大肆排除异己。这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政治智慧和心胸格局。
“高书记要求谨慎,是对的。”沈青云在办公室里对前来汇报工作的吴军和孙悦说道,“我们不能被郑春来当枪使。纪委和经侦的工作,要紧紧围绕已核实的犯罪事实进行,对于这些新的线索,要逐一核实,重证据,不轻信口供。尤其是涉及面广的问题,要请示市委和省委,不能自乱阵脚。”
他明白,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稳定局面,推动绵钢的实质性改革,而不是掀起一场无法控制的政治风暴。过度扩大化,只会让所有干部人人自危,最终瘫痪整个政府的运行。他需要团结大多数可以团结的力量,孤立和打击极少数真正的腐败分子。
沉寂了几天的市委副书记张涛,似乎从最初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开始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反击。他不再直接对抗沈青云,而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的分管领域和影响力。
在一次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他着重强调了“坚持正确舆论导向,维护绵水改革发展稳定大局”的重要性,提出“要警惕个别案件被过度解读,影响干部队伍士气,损害绵水对外形象”。这番话,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将沈青云主导的案件查处,隐隐放在了“影响稳定和大局”的对立面。
同时,关于沈青云“年轻气盛”、“手段强硬”、“不近人情”的论调,再次在某些小圈子里悄然抬头,并且附加了新的“佐证”:“你看,郑春来好歹是多年的老同志,说抓就抓,一点情面不讲。”“他这么搞,以后谁还敢跟政府打交道?投资环境都被他搞坏了。”
这些言论通过不同的渠道,若隐若现地传递到沈青云的耳中,也必然传到了省委某些领导的耳朵里。这是一种典型的“阳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利用人们对不确定性的天然恐惧,来削弱沈青云的群众基础和上级信任。
沈青云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去争辩,而是用行动回应。他加大了公开调研的频率,不仅去企业,更多地去社区、去学校、去棚改区,与普通市民面对面交流,听取他们对城市发展、对民生问题的意见。电视新闻和党报上,沈青云深入基层、务实亲民的形象开始增多。他要用事实告诉所有人,他打击腐败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他关注的是最广大群众的根本利益。
面对案后复杂的人事波澜和舆论暗流,沈青云深知,绝不能陷入无休止的内耗。必须用更宏大的发展蓝图,将人们的注意力重新凝聚到建设上来。
他带着发改委副主任刘洋等人,开始了对绵水市产业布局的深度调研。他们走访了开发区的高新技术企业,与民营企业家座谈;他们考察了毗邻的港口和交通枢纽,研究物流产业的潜力;他们甚至请来了省里的专家,共同探讨绵水传统产业(不仅是绵钢)转型升级的可能路径。
在一次关于“绵水市未来五年产业发展规划”的内部研讨会上,沈青云提出了自己的初步构想:
“第一,巩固提升传统优势产业。绵钢的问题要解决,但不能因噎废食。要通过引入战略投资者、技术改造、产品升级,让它重新焕发生机,重点是发展特种钢材和高端零部件。同时,装备制造、化工等传统产业也要走精细化、绿色化道路。
第二,大力培育新兴产业集群。要利用我们的区位和人力资源优势,重点发展电子信息、新材料、现代物流和职业教育。开发区要提质扩容,提高入园门槛,吸引真正有技术、有市场的‘专精特新’企业。
第三,深度融合文旅与城市更新。绵水有老工业基地的历史底蕴,也有山水资源,可以把一些工业遗迹保护利用起来,发展工业旅游,同时结合棚户区改造,打造有特色的城市休闲空间,提升城市品质和吸引力。”
这些构想,跳出了就案办案的局限,展现了他作为一市之长谋划全局的能力和视野。刘洋等人听得心潮澎湃,他们看到了绵水未来的希望,也更加坚定了跟随沈青云干事业的决心。
绵水的一系列动静,自然没有逃过省委的关注。在一次全省经济工作调度会的间隙,省委书记特意将沈青云叫到一边,看似随意地聊了几句。
“青云同志,绵水最近很热闹啊。”省委书记语气平和,“案子办得不错,起到了震慑作用。但是,接下来稳定人心、推动发展的任务更重。你的那个产业发展构想,我看了简报,有点意思。大胆去干,省委会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支持你。记住,稳定和发展,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提醒,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省委在看着他,看他能否在扳倒腐败分子后,真正驾驭住绵水的复杂局面,带领这座城市走上健康发展的轨道。
沈青云回到绵水,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案后的波澜远未平息,张涛等人的反击暗流涌动,而规划未来的宏图才刚刚展开。他站在办公室的地图前,目光越过绵水市区,投向了更广阔的县域和乡村。他知道,治理一个地级市,远比处理一个单一案件复杂得多,这需要他投入更多的智慧、耐心和精力。全国性任职所需要的综合能力,正在这纷繁复杂的“案后”工作中,一点一滴地积累和沉淀。
他拿起电话:“刘主任,通知相关部门,明天上午我们专题研究一下开发区的体制机制改革问题,特别是如何提高审批效率和服务质量。”
斗争从未停止,只是转入了新的、更深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