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没有说话,但他那双微微蹙起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脑子里还在回想着那三张扭曲的脸,心头的寒意未曾散去,可赵衡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是一把滚烫的铁勺,硬生生把他从那冰冷刺骨的回忆里给搅了出来。
这种感觉无比怪异。
前一刻,是生死一线,是牵扯着京城暗流的阴谋诡计,是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刺杀。
下一刻,话题却急转直下,变成了一道卤肉的颜色问题。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带温和笑意的男人,只觉得愈发看不透了。
上一秒,他能像鬼魅一样,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为你抓来索命的仇敌;下一秒,他又会像个邻家大哥一样,跟你讨论一道菜的做法。
杀伐决断的枭雄手段,和精于毫厘的庖厨之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了同一个人身上,没有半分违和。
赵衡看着两人茫然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解释,只是摆了摆手,说道:“这说起来话长,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得亲手做一遍才行。今日天色已晚,沈公子想必也受了惊吓,需要好生歇息。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再过来一趟,当着钱掌柜的面,亲自演示一遍,如何?”
他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既给了台阶,又留了悬念。
钱德海急得抓耳挠腮,心痒难耐。对他这种钻研了一辈子吃食的人来说,一个从未听闻过的烹饪技巧,比什么金银财宝都有吸引力。可他也知道,今天这光景,确实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少东家明显心神不宁。
“应当的,应当的。”钱德海连连点头,脸上堆着笑,“那……那明日一早,我就在后厨备好东西,恭候赵东家大驾。”
沈知微此刻也回过神来,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整理了一下思绪,对着赵衡再次拱了拱手:“如此,便有劳赵兄了。”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比起刚才,已经平稳了许多。他知道,赵衡这是在用这种方式,帮他转移心神,让他从刚才的惊惧中脱离出来。这份体贴,他心中有数。
“客气了。”赵衡笑了笑,随即对陈三元和瘦猴道,“我们走吧。”
三人转身,朝院门走去。
“赵兄,我送你。”沈知微立刻跟了上去。
钱德海也连忙小跑着跟在后面,亲自为几人打开了院门。
夜色已深,青阳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显得格外清冷。
牛车就停在福满楼的后巷里,老牛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打着响鼻。
赵衡走到牛车旁,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沈知微,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审视。
“沈公子,人,我交给你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砸在寂静的夜里,“但是,我希望从他们嘴里问出来的东西,你也能与我共享一二。”
沈知微心头一凛。
他明白赵衡的意思。这三个杀手,是烫手的山芋,更是解开谜团的钥匙。他们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自己,更是赵衡口中那“从京城延伸过来的刺杀网”。
赵衡灭了黄石坡和三刀堂,又抓了这三个杀手,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风波。这件事,如今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这是自然。”沈知微毫不犹豫地点头,神情无比郑重,“审出来的任何消息,我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赵兄。这些人,想必赵兄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赵衡闻言,这才重新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好。那我就等沈公子的消息了。告辞。”
说完,他便翻身上了牛车。陈三元和瘦猴也利落地跳了上去,陈三元一抖缰绳,牛车便“吱呀”作响,缓缓驶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沈知微和钱德海站在后门口,一直目送着牛车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少东家……”钱德海看着自家少东家那苍白的面色,担忧地开口。
“我没事。”沈知微摆了摆手,他走到那张石桌旁,看着桌上那盘已经凉透的卤肉,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忽然抬起头,对站在一旁的护卫吩咐道:“去柴房,给我……撬开他们的嘴。记住,我要活的,更要他们清醒地活着。”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寒芒。
那护卫心中一寒,躬身应道:“是!”
……
牛车行驶在回赵记卤味路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吱”声。
陈三元赶着车,目光沉稳地注视着前方被月光映成银灰色的道路。瘦猴则坐在车板的另一边,抱着双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衡靠着车板,闭目养神,似乎是睡着了。 一路无话。
直到牛车拐过一道巷子,一直沉默的陈三元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东家。”
“嗯?”赵衡没有睁眼,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
“东家,就这么把那三个杀手给了沈知微……真的妥当吗?”陈三元问出了憋了一路的问题,“咱们的身份,还有寨子的位置……万一他……”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知微,四海通的少东家,背后是富可敌国的商业巨擘。这样的人,心思深沉,手段莫测。把自己的把柄交到这种人手上,无异于与虎谋皮。
瘦猴也睁开了眼睛,接口道:“是啊,东家。那姓沈的小白脸,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咱们今天等于是把老底都透给他了。他要是起了坏心思,转头去官府告发我们,再引着官兵来围剿……咱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们都是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信奉的是凡事留一手,性命最重要。赵衡今晚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太过冒险,太过托大了。
听着两人的担忧,赵衡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子在月光下,清亮得吓人,没有半分睡意。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觉得,他会吗?”
陈三元和瘦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