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巡抚行辕的正堂内,香炉中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户部右侍郎张文渊端坐主位,兵部职方司郎中孙元化坐于其侧,陈远及大名府主要官员分坐两旁。正式的问询核查,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展开。
张文渊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半眯着,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神色。他轻轻吹了吹茶盏中的浮沫,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大人,陛下心系三省新政,特命本官与孙郎中前来,一是为详察新政成效,二来嘛,也是听闻边境贸易近来颇多纷扰,物价波动剧烈,恐伤国体民生,故而需得弄个明白。还望陈大人及诸位同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协力办好这趟皇差。”
陈远神色平静,拱手道:“张侍郎、孙郎中奉旨巡查,下官及三省上下,自当全力配合。新政推行,数据考核、清丈田亩、边贸整顿等一应文书账册,皆已备齐,随时可供查阅。若有不明之处,下官及赵主事等人,必当详细解说。”
“如此甚好。”张文渊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赵顺,“那便先从这数据司开始吧。听闻赵主事统领数据司,将三省钱粮刑名、户籍田亩等诸多繁杂事务,皆化为数据图表,一目了然,实乃干才。不知这数据司,每年耗费钱粮几何?人员编制多少?所产出之数据,又与旧制黄册、鱼鳞册相比,优越在何处?”
这一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陷阱,直指数据司的耗费与必要性。赵顺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答道:“回侍郎大人,数据司现有书吏、算手共计二百三十七人,年耗钱粮、纸张笔墨、廪饩等项,折银约八千两。相较于旧制,数据化管理优势在于:其一,反应迅捷,各地情况可实时汇总分析,便于决策;其二,精准无误,减少胥吏从中舞弊贪墨之空间;其三,有据可查,所有数据皆有来源、有流程、有复核,追责明晰。此为去岁清丈田亩数据与旧册对比,请大人过目。”他呈上一份精心制作的对比图表,数据详实,差距一目了然。
张文渊接过,随意翻看了几页,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哦?精准无误?本官却听闻,永平府有士绅刘茂才,因不堪清丈逼迫,含冤自尽,此事数据司作何解释?这难道便是尔等所谓之‘精准’与‘无误’?”他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刀般射向赵顺。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陈远正欲开口,赵顺却已朗声答道:“大人明鉴!永平府士绅刘茂才一案,纯属诬告构陷!下官已查明,刘茂才实因旧疾复发,药石罔效而亡,其家人受奸人蛊惑,欲借此阻挠清丈。此为当地仵作验尸格录、郎中诊脉案底,以及其家人后来撤诉甘结,请大人详查!”他再次呈上厚厚一叠证据,条理清晰,无可辩驳。
张文渊脸色微沉,他没想到对方准备得如此充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孙元化,见其正认真翻阅赵顺递上的证据,并未出声,只得暂时按下此事,将矛头转向别处:“即便此事有疑,那边境贸易呢?自陈大人整顿以来,商路凋敝,物价飞涨,我大明商人损失惨重,而北虏却能通过他途获取物资,长此以往,岂非资敌?此事,陈大人又作何解?”
陈远从容应道:“张侍郎此言差矣。下官整顿边贸,旨在打击资敌走私,规范市场秩序。所谓商路凋敝,凋敝的乃是走私资敌之非法商路;物价飞涨,正说明我之策略已击中北虏要害,使其获取物资成本大增。至于大明商人损失,下官已命数据司详细核查,真正受损者,多为与晋商八大家关联密切、专营走私之奸商,守法商贾,影响有限。且去岁至今,我新军于边境巡弋,缴获企图走私出关之铁器、硝石、粮秣无数,此乃缴获清单,请大人过目。若任由此等物资资敌,方是真正祸国殃民!”
李定国适时将一份清单呈上,上面罗列着缴获物资的时间、地点、数量,触目惊心。
张文渊被驳得一时语塞,脸色愈发难看。他强压怒气,冷冷道:“陈大人倒是能言善辩。然空口无凭,数据亦可造假。本官奉命巡查,自当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明日,本官要亲自查阅数据司所有原始账册,并随机抽检大名府库银、粮仓!孙郎中,你意下如何?”
一直沉默的孙元化这才抬头,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目光清澈,闻言点了点头:“张侍郎所言甚是,眼见为实。陈某人所言是否属实,一查便知。”
第一天的正面交锋,暂告一段落。张文渊虽未占到便宜,但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是夜,张文渊下榻的驿馆内。
周师爷低声道:“东翁,那陈远及其手下,准备充分,口风甚紧,看来常规问询难以找到破绽。”
张文渊面色阴沉:“哼,早有预料。明日查账、查库,才是关键。你安排的人,可都准备好了?”
“东翁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只要让我们的人接触到账册和库银,必能找出‘问题’!”周师爷阴险一笑,“另外,范福那边也传来消息,他们找到的那个‘证人’,随时可以出面指证数据司贪墨。”
“很好!”张文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双管齐下,看那陈远还能嚣张到几时!”
与此同时,巡抚行辕书房内,陈远、李定国、沈炼、赵顺也在密议。
“那张文渊,明显是来找茬的!”李定国怒气未消,“明日查库,定要小心他耍花样!”
赵顺信心十足:“账册绝无问题,每一笔都经得起推敲。库银、粮仓,也早已盘点清楚,账实相符。”
沈炼道:“驿馆那边,张文渊与周师爷密谈至深夜,内容不详,但定非好事。范福今日与几个陌生面孔接触,行踪诡秘,已加派人手监控。”
陈远沉吟道:“明日是关键。赵顺,你亲自陪同查账,寸步不离,绝不能让账册离开视线。定国,库房守卫全部换成最可靠的亲兵,严格核查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生面孔。沈炼,继续盯紧张文渊、周师爷和范福,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次日,核查进入实质性阶段。张文渊、孙元化在陈远、赵顺等人的陪同下,首先来到数据司档案库。只见库内卷宗堆积如山,却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赵顺根据要求,调阅了清丈田亩、边贸往来、新军粮饷等核心账册的原始记录。
张文渊带来的几名户部老吏,仔细翻阅着账册,试图找出纰漏,但赵顺准备得极其充分,每一笔数据都有来源、有凭证,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张文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随后,众人又来到大名府银库和粮仓。库门打开,银锭堆放整齐,粮囤高耸。张文渊亲自抽样称重、验看成色,孙元化则仔细核对着库存账簿与实物。结果依然是账实相符,分毫不差。
一天的严格核查下来,张文渊一无所获。孙元化虽然依旧沉默,但看向陈远和赵顺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赏。
然而,就在傍晚时分,众人疲惫地离开库房区域时,异变陡生!
一名穿着数据司低级书吏服饰、面色惶恐的年轻人,突然冲破守卫,跪倒在张文渊和孙元化面前,手中高举着一本账册,哭喊道:“两位青天大老爷!小人要举发!举发数据司主事赵顺,指使小人篡改清丈数据,贪墨银两!这…这便是证据!”他手中那本账册,赫然记录着几笔来路不明的款项,经手人皆指向赵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名书吏和那本突如其来的“罪证”之上!空气仿佛凝固。张文渊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