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县赵家暴力抗法、毁坏丈量工具、殴打数据司官员的事件,被陈远以六百里加急,附上详细人证物证,直接奏报到了崇祯皇帝的御案前。奏章中,陈远并未过多渲染情绪,而是以冷静的笔触,详细描述了清丈田亩试点遇到的普遍性阻力,分析了士绅集团隐匿田产、转嫁税负对国家财政和民生的危害,最后恳切陈词,强调清丈之事“关乎国脉,非严法不足以震慑奸顽,非决心不足以竟全功”。
这封奏章,如同一块投入早已不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紫禁城内引发了新一轮的波澜。
崇祯皇帝看着奏章中描述的触目惊心的事实——一个致仕侍郎之家,竟敢公然暴力对抗朝廷钦差委派的清丈人员,其隐匿田产竟达账面十倍之巨!再联想到各地日益严重的流民问题,以及国库几乎见底的窘境,一股无名怒火直冲顶门。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崇祯在乾清宫内来回踱步,脸色铁青,“朕之天下,竟成了这些蛀虫硕鼠的乐园!隐匿田产,对抗王法,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息怒。陈御史所奏,想必不虚。只是……这清丈田亩,牵涉太广,若操之过急,恐生大变。如今朝野上下,对此事非议颇多,皆言此乃与民争利,恐失天下士绅之心……”
“与民争利?谁是民?是那些无地少地的穷苦百姓是民,还是这些田连阡陌、富可敌国的士绅是民?!”崇祯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承恩,“大伴,连你也觉得朕该向他们妥协吗?”
王承恩吓得连忙跪倒:“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只是担心物议沸腾,于皇爷圣名有损,于朝局稳定不利啊!”
崇祯沉默了片刻,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取代。他何尝不知道士绅集团的力量?他何尝不担心激起更大的反弹?但他更清楚,再不改革,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轮,真的要沉没了。
“陈远自请分权的奏章,你怎么看?”崇祯忽然问道。
王承恩斟酌着词句:“陈御史此举,想必是体恤圣意,表明其无私心。只是……如今三省新政,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若骤然分权,恐生混乱。且清丈之事,正处关键时刻,非强力手腕不能推行。”
崇祯点了点头,他内心十分矛盾。他既需要陈远这把锋利的刀,去切割帝国的腐肉,又担心这把刀太过锋利,最终会伤及自身。陈远自请分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疑虑,但也让他更加意识到,眼下无人可以替代陈远推进新政。
“传旨。”崇祯最终做出了决断,“历城县赵文远家,暴力抗法,隐匿田产,欺君罔上,罪无可赦!着革去赵文远一切功名官职,锁拿进京,交刑部严审!其家产,抄没充公!涉案家丁、奴仆,一律严惩不贷!山东巡抚衙门、按察使司,协同陈远,务必将此案办成铁案,昭示天下!”
这道旨意,无疑是给陈远和清丈工作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展现了皇帝在此事上的强硬态度。
“另外,”崇祯顿了顿,补充道,“告诉陈远,朕知他公忠体国,锐意改革。清丈田亩,乃国之要务,望他排除万难,务必成功。至于分权之事……暂不必议。朕信得过他。”
然而,圣旨归圣旨,皇帝的信任也并非毫无保留。在私下里,崇祯还是对王承恩吩咐道:“让东厂的人,也给朕盯紧点三省,尤其是陈远和李定国、沈炼等人的动向。但凡有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迹象,立刻报朕!”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一方面,他需要陈远的才干和魄力来挽救危局;另一方面,对权臣的天然警惕又让他无法完全放心。这种微妙的平衡,使得陈远的处境,既拥有空前的权力,也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当皇帝的旨意和密令几乎同时传出紫禁城时,陈远在大名府接到了圣旨。对于皇帝坚决支持清丈的态度,他感到振奋;但对于那句“分权之事暂不必议”和背后隐含的更深层次的审视,他同样心知肚明。
“陛下这是要用我,也要防我啊。”陈远对李定国和沈炼苦笑道。
“陛下既然支持,我们便放手去干!”李定国倒是很乐观,“有陛下撑腰,我看那些士绅还敢如何嚣张!”
沈炼则冷静地提醒:“大人,东厂的人,最近在三省活动频繁。我们行事,需更加谨慎,尤其在军中及数据司内部,要严防有人被收买,构陷罪名。”
陈远点头:“我知道。如今我们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将清丈之事做成功,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充盈国库,惠及百姓,我们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否则,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成为他人攻击我们的口实。”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传令下去,以赵家案为突破口,扩大清丈范围!同时,将我们清丈出的成果,隐匿田产的数据,以及追缴的税款,定期向陛下和朝廷禀报!我们要用源源不断的数据和实实在在的银子,来证明我们这条路是对的!”
君臣之间,一场基于现实需要和权力猜忌的复杂博弈,仍在继续。而陈远,则在这博弈的钢丝上,推动着那场关乎大明国运的深刻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