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张家口堡,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皮革和各类货物混杂的特殊气味。市集比往年这个时候更加喧嚣,但也更加躁动不安。驼铃声中夹杂着更多激烈的讨价还价,商人们的脸上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焦虑与算计。
“隆昌号”的生意依旧红火,掌柜的满面春风,指挥着伙计们清点一车车来自草原的优质皮货。他支付出去的“松江银”似乎很受欢迎,那些蒙古和女真货主很少细验,即便有人觉得银锭的成色似乎比往常略逊,但在高出市价半成的诱惑和快速成交的便利下,也大都选择了接受。这些带着隐秘印记的银两,如同混入清水的墨滴,开始沿着贸易网络,悄无声息地向北扩散。
与此同时,“晋源丰”商号门前的对峙几乎成了市集一景。那几个“辽东客商”每日必到,锲而不舍地追问铁料货源,给出的价格已经比平常高了三成。晋源丰的掌柜急得嘴角起泡,一方面巨大的利润让他难以割舍,另一方面,山西本家的供货却因“道路不靖”(实为李定国麾下小股骑兵的频繁“巡弋”)而屡屡延迟。市场上流通的铁料肉眼可见地减少,价格节节攀升,连带着打造兵器和农具的工费也水涨船高。
影响开始显现。一些规模较小的商队,原本依靠贩卖铁器、盐茶获利,如今因成本激增和货源不稳,利润大减,甚至难以为继。而关于朝廷即将设立“官牙”、严控边贸的谣言愈演愈烈,更增添了几分恐慌。部分晋商开始将手中的真银窖藏起来,在交易中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倾向于以物易物,这进一步加剧了市场的混乱和流通货币的紧缩。
后金,盛京。
范文程的调查有了初步结果。几锭从市面上回收的“松江银”被放在皇太极的案头,旁边还有一份详细的验银报告。
“皇上,”范文程神色凝重,“经老匠人仔细验看,这些银锭确系掺了铅锡,成色不足,估摸只有七成左右。虽外观看似无差,但流通日久,必露破绽。且据查,此类银两多由几家新近活跃的商号流出,其背后东家颇为神秘,与明国官面上的人物似有牵连,但线索到了大名府附近便断了。”
皇太极拿起一锭假银,在手中掂量着,脸色阴沉。他并非不懂经济的莽夫,相反,他对物资和财富的重要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七成银……好算计。这是要让我大金的银子都变成废物吗?”他冷哼一声,“查到是谁在主使了吗?可是那陈远?”
“虽无直接证据,但种种迹象指向他。”范文程道,“此人不同于一般明国官员,不囿于陈规,行事狠辣果决。他在大名府推行所谓‘数据考核’,整顿吏治,清丈田亩,如今又将手伸到了边贸之上。其志不小啊。”
“陈远……”皇太极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去岁岳托在大名府城下受挫,已让他对此人留了心,如今对方竟使出如此阴损的经济手段,更是让他感受到了不同于战场厮杀的威胁。“范先生,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范文程沉吟道:“当下之计,其一,应立刻通谕各旗及蒙古各部,严查流入之银两,尤其是新近流入的‘松江银’,发现可疑,立即停用,追究来源。其二,责令与晋商交易的各牛录,提高警惕,交易时务必仔细验银,并可要求部分交易以皮毛、人参等实物抵扣。其三,需设法稳定物价,可否考虑由朝廷出面,集中采购部分急需物资,统一调配?”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前两条,可立即去办。但第三条……我大金不比明国地大物博,国库岂能支撑长期高价采购?”他站起身,踱了几步,“看来,光是劫掠,已不足以支撑我大金所需。我们也需有自己的生财之道。”
他看向范文程:“范先生,我记得你曾提过,可仿明制,自铸钱币?”
范文程躬身:“臣确有此议。然……我朝缺银少铜,工匠亦不足,恐难大规模铸造足色钱币。”
“事在人为。”皇太极目光坚定,“先筹备起来。另外,告诉那些晋商,若还想继续做生意,就想办法弄到真银,弄到足够的铁料、布匹!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
压力传导到了晋商一端。以范永斗为首的八大家,很快感受到了来自盛京的不满和市场的异常。他们聚在范家在张家口的深宅大院内,秘密商议。
“诸位都看到了,市面上出了岔子。”范永斗年约五旬,面容精悍,是八大家公认的领袖,“银两成色出了问题,铁料价格飞涨,连带着盐茶都不安稳。再这么下去,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范东家,盛京那边已经来信质问,说我们以次充好,要我们给个交代。”王登库忧心忡忡地说,“这背后,怕是有人在捣鬼啊。”
“还能有谁?”靳良玉咬牙切齿,“定是那个天杀的陈远!他在大名府搞风搞雨还不够,手伸得可真长!”
“听说他还想设什么‘官牙’,真要让他搞成了,还有我们的活路吗?”田生兰愤愤道。
范永斗摆了摆手,压下众人的议论:“慌什么!他在明,我们在暗。他能搅乱市场,我们就能稳住市场!当务之急,是稳住盛京那边。真银,我们还有些库存,先紧着那边用。铁料,各家都把存货拿出来,平价,不,稍低一点的价格供给盛京来的商队,先把这关过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至于那个陈远……他敢断我们的财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他在朝中,仇家可不少。我们手里的银子,也不是白堆着的!”
一场围绕着经济命脉的暗战,在边境市场、盛京宫廷和晋商密室里激烈地进行着。陈远投下的石子,已然激起了层层浪涌。然而,他并不知道,被他断了财路的巨鳄,已然调转獠牙,准备从另一个方向,向他发起致命的撕咬。朝堂之上的暗流,与边境市场的风浪,即将汇成一股更危险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