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那份字迹工整、数据详实的《上官县流民安置与生产力提升试点方案》,被老童生用工楷誊写得一丝不苟,送到了上官文清的案头。
起初,上官文清只是漫不经心地翻看,但越看,他的脸色越是变幻不定。看到最后,他猛地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体,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份方案,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一份精准的手术方案。它用冰冷的数字,解剖了上官县的现状,预测了未来,并规划了一条看似可行、实则步步惊心的道路。
方案指出,单纯赈济是“输血”,终将坐吃山空。必须变“输血”为“造血”。具体措施包括:
1、以工代赈,修缮水利:利用流民劳动力,疏通上官县周边淤塞的灌溉沟渠。此举既能提升本地抗旱能力,为秋粮打基础,又能以“工作报酬”的形式发放粮食,避免养懒汉。方案甚至精确估算了工程量、所需人力、工期以及能提升的粮食产量。
2、组织民壮,分区联防:将流民中的青壮与本地乡勇混编,划分责任区,建立烽燧哨卡,实行联防制度。方案列出了详细的编组方法、巡逻路线、信号规则,并计算出此举能有效减少小股流寇滋扰,降低县城防御压力。
3、发展副业,补贴用度:利用流民中手艺人和山林资源,组织制作简单的木器、编织品,由县衙牵头,尝试与过往商队交易,换取盐铁等必需品。方案甚至预估了几种主要副业的潜在收益。
每一条措施后面,都附带着清晰的数据支撑和风险预估。它告诉上官文清,这么做,需要投入多少(钱粮、人力、他的政治风险),可能获得多少(社会稳定、粮食增产、潜在商业利润、政绩),以及如果失败,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这种将一切量化的呈现方式,让习惯于模糊治理、凭感觉做事的上官文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以及一种被完全看透的恐惧。这个陈远,不仅能看到他官仓的虚实,甚至能看透上官县未来的发展脉络!
“师爷,你看这……”上官文清将方案递给身旁的心腹师爷。
那师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亦是倒吸一口凉气:“东翁,此子……此子若非大才,便是大奸!此策看似为民,实则……是在为我上官县量身打造一套全新的治理章程啊!若真能成,确是莫大政绩。可若其中有诈,或是操之过急引发民变,那……”
上官文清烦躁地踱步:“本官何尝不知!可他说的句句在理,数据详实,逻辑严密,由不得你不信!而且,他承诺五天见效,城外营地如今的模样,你我也都派人去看过了,确是井然有序,非同一般……”
最终,对政绩和摆脱当前困境(流民围城、官仓秘密可能泄露)的渴望,再次压倒了疑虑。
“赌一把!”上官文清一拍桌子,“就按他说的办!但要严格控制!钱粮支出,必须由我们的人经手!民壮编练,王总旗可以参与,但指挥权必须在我们手里!”
于是,一批工具(铁锹、锄头、箩筐)、部分用于支付报酬的粮食,以及有限的授权,从县城送到了城外营地。
陈远拿到授权和资源,毫不拖延,立刻按照方案执行。
他将在册的青壮分成了若干个“工程队”,每个队设队长,负责具体的沟渠疏通段。采用“计件”与“计时”相结合的考核方式——完成既定土方量,可获得基础口粮;提前或超额完成,则有额外奖励。同时,设立了“质量检查员”,由王总旗手下懂些工程的老兵担任,确保工程质量。
一时间,上官县城外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饥饿的流民为了食物和希望,爆发出惊人的劳动热情。叮叮当当的敲石声、嘿咻嘿咻的号子声、监工的吆喝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记录工作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奇特的“生产交响曲”。
上官文清偶尔在城头上眺望,看到那有条不紊、效率惊人的劳动场面,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他治理上官县多年,征发徭役从未见过如此高效且士气高昂的景象!这个陈远,到底用了什么魔法?
然而,改革必然触动利益,秩序总会引来嫉妒。
就在工程进行到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爆发了。
一伙本地乡绅纠集的家丁和部分心怀不满的县城闲汉,约莫五六十人,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冲到一处工地。
“干什么!谁允许你们这些外乡流痞在此动土的?”
“坏了我们祖坟的风水,你们担待得起吗?”
“把这沟渠填了!滚出上官县!”
为首的正是本地一个姓钱的粮绅,他指着负责该段的工程队长骂道。疏通这条沟渠,会影响他私下侵占的部分河滩地,更会打破他依靠掌控水源而盘剥周边农户的格局。
工程队的流民们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地看着这些来者不善的本地人,有些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锄头。
冲突一触即发!
消息立刻传到了陈远所在的“指挥部”。
王总旗脸色一沉:“果然来了!我带教导队去把他们驱散!”
“不急。”陈远放下手中的报表,眼神冷静,“暴力驱散,只会激化土客矛盾,正中某些人下怀。我们要建的,不止是看得见的沟渠,更是看不见的‘城墙’——人心的城墙。”
他迅速下达指令:
“第一,让所有工程队照常施工,不得围观,不得起哄,相信我们能处理。”
“第二,请上官县令派来的那位钱粮师爷(负责监督物资的)立刻过来,他不是一直想抓我把柄吗?让他亲眼看看,是谁在阻碍县尊大人的‘新政’。”
“第三,让‘数据组’把之前整理的,关于钱家历年利用水道、盘剥乡里、导致下游田地抛荒的数据摘要,拿给我。”
“第四,让教导队集结,但不是去打架,而是列队站在我们身后,保持威慑即可。”
命令迅速执行。
当陈远带着王总旗、钱粮师爷以及二十名手持统一木棍(训练用)、队列整齐的教导队员赶到现场时,钱粮绅等人气焰依旧嚣张。
“陈远!你一个囚犯,也敢在此蛊惑人心,兴风作浪?识相的赶紧滚!”
陈远看都没看他,而是转向一旁脸色有些不自然的钱粮师爷,将那份数据摘要递了过去,朗声道:“师爷,请看。据我们初步统计,因钱家擅自壅塞上游、垄断水源,导致下游三个村,累计抛荒良田超过三百亩,每年损失的税粮就有近百石。如今县尊大人英明,决议疏通水利,恢复生产,增加国库收入。钱员外此举,是在阻挠朝廷增税,是在挖大明江山的墙角啊!您看,这事该如何上报?”
那钱粮师爷看着纸上清晰的数据,又看看陈远义正辞严的表情,心里把姓钱的骂了个狗血淋头。这顶“阻挠朝廷增税”的大帽子扣下来,谁扛得住?
钱粮绅也愣住了,他没想到陈远不跟他辩风水,直接扣政治帽子,还拿出了具体数据!
陈远这才将目光投向钱粮绅,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钱员外,你是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回去好好想想如何配合县尊大人的新政,将功补过?还是等我请王总旗将你们‘请’回去,然后我们好好算一算,这每年近百石的税粮,该由谁来补?以及,壅塞官定水道,该当何罪?”
数据为刀,大势为刃。
钱粮绅看着陈远身后那些眼神锐利、队列森严的教导队,又看看脸色阴沉的钱粮师爷,再想想那“阻挠朝廷增税”的可怕罪名,嚣张气焰顿时消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终,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们等着!”,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潜在的流血冲突,就这样被陈远用数据和言辞消弭于无形。
围观的流民们爆发出阵阵欢呼,看向陈远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信赖。那位钱粮师爷也暗自抹了把冷汗,看向陈远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忌惮。
王总旗低声道:“陈大人,你这‘看不见的城墙’,今日算是立起来了!”
陈远望着远方忙碌的工地,轻轻说道:“这还不够。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同这套秩序,还需要时间,更需要……共同的利益。”
他转身,对众人宣布:“今日所有工程队,因应对突发情况表现良好,全员记‘集体功’一次,今晚加餐!”
欢呼声更加热烈。
利益的纽带,比任何说教都更加牢固。 陈远深知这一点。他正在用现代的管理学和利益捆绑,在这明末的废墟上,一点点构筑属于他的堡垒。
(第7章结束。主角运用数据和法理,巧妙化解地方势力的反扑,展现了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危机处理能力。“看不见的城墙”初步建立,故事矛盾从外部生存压力,转向内部新旧势力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