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砚倾翻,将雨林深处染得密不透风。虫鸣是织网的丝线,兽吼是沉底的鼓点,明明是自然的交响,落在巨木村寨中央的篝火旁,却成了压在人心头的重石。空气凝重得能拧出黑水来,连跳跃的火舌都像是被冻住般,舔舐着木柴时格外迟缓。
白天的喧嚣还未在寨子里散尽——凌曜用指尖破译的古老祭文余韵尚在,叶燃挥剑驱赶凶兽时的破空声仿佛还嵌在树干里,正是靠着这份“智”与“力”,酋长之女乌羽才勉强压下了保守派狩猎队长巨石的抵触,让部落与这两位外来者达成了脆弱的合作。可此刻,这份脆弱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尖锐的猜忌。
篝火圈的正中央,那头被巨木部落奉为圣兽的幼年雷翼虎蜷缩着。它本该是整个寨子里最耀眼的存在,紫色皮毛如淬了星光,走动时会落下细碎的光晕,可现在,那层光华像是被墨汁浸透,暗淡得贴在皮肤上。它口吐白沫,涎水在地面晕开细小的毒花,身体每隔几息就剧烈抽搐一次,爪子无意识地刨着泥土,发出细碎又可怜的呜咽。三天后,便是部落延续千年的太阳祭,圣兽是祭典的核心,它的倒下,像一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让整个部落陷入了恐慌的漩涡。
“是你们!是这些外来者带来了厄运!”
巨石的怒吼像惊雷炸响在篝火旁。他本就生得魁梧,此刻须发皆张,额角的图腾刺青在火光下泛着狰狞的红,厚重的骨矛被他猛地举起,矛头精准地指向了站在人群边缘的凌曜和叶燃。骨矛上凝结的血垢还未干透,那是他昨日狩猎时留下的勋章,此刻却成了指向外来者的凶器。他身后的十几名狩猎战士立刻发出低沉的咆哮,手按在腰间的石斧上,眼中的敌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巨石!没有证据,休得胡言!”
乌羽上前一步,单薄的身影挡在了凌曜和叶燃身前。她穿着部落圣女的银饰长袍,裙摆扫过地面的草屑,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凌曜先生刚刚帮我们解读了先祖留下的祭文,那是连族中老祭司都看不懂的文字;叶燃先生更是为我们驱赶了逼近村寨的铁脊狼,救了三个年幼的族人!他们有何理由毒害圣兽?”
“理由?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祥!”巨石的怒吼震得篝火火星四溅,“自从他们踏进村寨,林中的猎物就少了一半,溪边的泉水都变浑了!这毒,定是他们用的什么诡异伎俩,想在太阳祭前削弱我们,好趁机夺取部落的图腾!”
叶燃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还残留着白天握剑时的薄茧。他强忍着心头的火气,偏过头低声对身边的凌曜说:“喂,这老头怎么油盐不进?我们明明在帮他们,他倒好,一口咬定是我们下的毒。”
凌曜没有接话,甚至没看叶燃一眼。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抽搐的雷翼虎身上,深邃得像藏着一片星空。他缓缓蹲下身子,不顾周围战士警惕的目光——那些目光像小刀子,刮得人皮肤发紧——只是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地上的白沫,凑近鼻尖轻嗅。那气味带着腐叶的腥气,又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他皱了皱眉,又抬起雷翼虎的爪子,仔细观察着爪尖的毛发,甚至掰开它的眼睑,看了看瞳孔的收缩状态。
“毒素来源于‘鬼面藤’的汁液,混合了‘腐心花’的花粉。”
凌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场中的对峙。他站起身,指尖还沾着一点白沫,却毫不在意,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巨石和乌羽:“这两种植物只生长在圣地东侧的禁忌谷地,据我解读的古籍记载,部落律法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那里,违者会被剥夺狩猎资格,逐出村寨。”
他的视线在两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要穿透他们的表情,看清心底的想法:“下毒者很清楚部落的禁忌,也知道这两种毒物混合后,既不易被察觉,又能快速放倒圣兽。他的目标恐怕不止是这头雷翼虎,更是想借着圣兽中毒的事,破坏三天后的太阳祭,乃至……分裂整个部落。”
乌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耳尖的银饰都跟着微微颤抖。她握着裙摆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显然是被凌曜说中了隐忧。而巨石的反应更耐人寻味,他刚才还暴怒的神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握着骨矛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又很快握紧,像是在掩饰什么。
“胡说八道!”
巨石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野兽,猛地嘶吼起来,骨矛被他举得更高,矛头直指凌曜的胸口:“你这外来者,懂什么部落的事!竟敢在这里污蔑我族勇士!我先拿下你,再把你绑在图腾柱上慢慢审问,不信问不出真相!”
“住手!”
两声厉喝同时响起,一声清亮如玉石相击,来自乌羽;另一声沉如惊雷落地,来自叶燃。
几乎在巨石抬脚动身的瞬间,叶燃动了。他像一道被点燃的闪电,后发先至地切入凌曜与巨石之间。他没有动用背后的长剑,甚至没来得及摆出防御的姿态,只是凭着本能反应,单手精准地扣住了巨石持矛的手腕——那手腕粗得像老树根,布满了厚茧,可叶燃的手指像铁钳般,死死锁住了他的脉门。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格挡住对方另一只手的擒拿,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凸起,力量如潮水般爆发。
“砰!”
一声闷响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周围的族人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气势汹汹的巨石竟被叶燃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溅起的尘土扑向四周,连火把的火焰都被震得摇曳不定,在众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整个场面瞬间死寂。所有部落战士都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在他们心中,巨石是部落最勇猛的战士,曾徒手打死过成年的黑熊,是战无不胜的象征,可现在,这个象征竟在一个照面间,被这个看似阳光、甚至有些爱笑的外来者放倒了!
叶燃站在倒地的巨石身旁,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他的眼神却如出鞘的利刃,锐利得能割破空气,缓缓扫视全场:“想动他,”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身后依旧蹲在地上的凌曜,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先问过我。”
凌曜仿佛刚才的冲突与他无关。他依旧蹲在雷翼虎身旁,指尖轻轻抚过它暗淡的皮毛,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直到叶燃的声音落下,他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兽皮卷——那是他昨夜挑着油灯,对照着部落古籍上的残页,一点点复原的解毒配方。他将兽皮卷递给惊魂未定的乌羽,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圣女,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按这个配方,立刻去采集草药,还能救它。再晚一刻,毒素侵入心脏,就真的来不及了。”
乌羽接过兽皮卷,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卷边的兽皮被她捏得发皱。她深深地看了凌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揉碎的星光,里面有感激,有信任,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惊惧——她早就察觉到部落内部的分裂隐患,却没想到对方会用毒害圣兽这种极端的方式。她没有多言,立刻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自己的亲信随从:“阿木,阿禾,带三个人,按配方上的草药,立刻去后山采集!记住,每一株都要完整,不许损伤根茎!”
随从们应声而去,脚步急促地消失在夜色里。叶燃也退回到凌曜身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低声问道:“怎么样?能救回来吗?”
凌曜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草屑。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篝火旁的人群里,也没有看地上还在挣扎起身的巨石,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影,投向了村寨边缘那片幽深黑暗的丛林——那里是被部落称为“禁忌谷地”的地方,即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敢靠近,此刻更是像一张张开的巨口,吞噬着所有的光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身边的叶燃能听见,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毒,是从部落内部下的。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引导我们注意禁忌之地的‘线索’,无论是毒物的来源,还是刚才巨石的反应,都布设得太过明显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了然里没有温度,只有对棋局的清醒认知。
“叶燃,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被人当成了这盘棋里,用来搅乱局面的……那把刀。”
话音落下时,一阵夜风吹过村寨,带着雨林特有的潮湿气息,吹得篝火的影子在地面上扭曲摇晃。远处的禁忌谷地深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兽吼,又像是某种信号,在黑暗中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