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秋意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浓些。庭院里那几株老桂树开到了极盛，金黄细碎的花瓣落了满地，香气却依旧霸道，甜腻得几乎有些呛人。苏棠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一隅灰蒙蒙的天空上。协理六宫久了，她愈发沉得住气，连带着这份秋日的寂寥，也仿佛成了她气度的一部分。
景泰端着新炖好的燕窝进来，脚步比平日更轻些，放下炖盅，低声道：“娘娘，永寿宫那边……又闹出动静了。”
苏棠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皇上……皇上昨日赏了玉娆小姐一柄前朝的青玉簪，据说是纯元皇后旧物。”景泰的声音压得更低，“可玉娆小姐，竟……竟当面拒了，说是太过贵重，不敢承受。皇上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是熹贵妃在一旁打着圆场，才勉强收了场。”
苏棠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端起那盅温热的燕窝，用玉匙缓缓搅动着。“拒了？”她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像是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这倒是稀奇。”皇帝对玉娆的心思，如今六宫谁人不知？那般明晃晃的示好，竟被一个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推拒，这无异于在皇帝脸上扇了一记软巴掌。
“可不是么，”景泰见主子有兴趣，话也多了起来，“听说玉娆小姐性子倔得很，这些日子，皇上的赏赐流水似的往永寿宫送，她却能推就推，实在推不过的，也都收在库里，从不佩戴使用。平日里去御花园，听说皇上可能经过的地方，她都绕着走……熹贵妃为了这事，怕是愁得不行。”
苏棠慢慢吃着燕窝，心里却转了几个弯。甄嬛接妹妹进宫，本意是固宠，如今看来，竟是接了个烫手山芋。玉娆这般不给皇帝面子，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小姑娘害羞、矜持，次数多了，只怕那点新鲜感和耐心耗尽，剩下的就是天子的震怒了。到那时，甄嬛这个姐姐，又该如何自处？是劝妹妹顺从，还是……硬扛着？
“由着她们去吧。”苏棠放下炖盅，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永寿宫的家务事，我们不便插手。”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眼下这局面，对她而言，利大于弊。甄嬛为妹妹的事焦头烂额，自然无暇他顾，正好方便她们暗中行事。
过了几日，安陵容和沈眉庄前来请安。两人神色间都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凝重。闲话了几句宫务和天气后，苏棠便挥退了左右。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安陵容率先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姐姐，太医院那边……我借着清查旧档的名义，翻看了一些温实初早年记录的脉案。”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熹贵妃初次有孕时，有几张安胎药的方子，用药……略显奇特，与寻常太医的路数有些微不同。而且，那段时间，温实初告假的记录，似乎也频繁了些。”
她说得含糊，苏棠却听懂了。脉案和方子本身或许看不出大问题，但结合那些“流言”，这点“不同”和“频繁”，就足以让人心生警惕。这就像白绢上无意沾染的一个墨点，虽小，却格外刺眼。
沈眉庄接着道：“我这些日子，也回想了不少旧事。”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有些飘远，像是在努力打捞记忆深处的碎片，“嬛……熹贵妃刚得宠那会儿，有一回在御花园偶感风寒，是果郡王恰巧路过，赠了一盒极难得的南洋药油。当时只觉是王爷心善，如今想来……果郡王一个外臣，对后宫妃嫔的动向，是否太过‘恰巧’了些？”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她身边的浣碧，举止做派，有时不像是寻常丫鬟出身，倒比有些小门小户的官家小姐，还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气性。”
这些细节，单独拎出来，都算不得什么。御花园偶遇王爷赠药，可以说是巧合；丫鬟气性特别，也可以说是主子娇惯。可当它们和太医院那点“不同”放在一起，就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联起来。
苏棠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炕几的边缘划动着。她没有追问，也没有下定论。安陵容和沈眉庄提供的，都只是模糊的线索，远未到“证据”的地步，更不足以证明什么。但这恰恰符合她们“只求证，不构陷”的初衷。她们要的，不是扳倒甄嬛的利器，而是让自己心里有个底，知道哪些地方可能是雷区，将来万一事发，该如何规避。
“辛苦两位妹妹了。”苏棠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这些事，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再深挖，免得引火烧身。”她知道，再查下去，就可能触碰到不该触碰的底线，那便违背了她们自保的初衷。
安陵容和沈眉庄都松了口气，她们显然也怕卷入过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永寿宫近来，怕是也不太平。”苏棠话锋一转，提起了玉娆的事，“玉娆姑娘心气高，不肯屈就，皇上那边……怕是耐心有限。”
沈眉庄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看着是个有主见的。只是这皇宫，哪容得下那么多的棱角？”她经历过浮沉，深知在这地方，过刚易折的道理。
安陵容则嗤笑一声，带着点嘲讽：“熹贵妃这次，怕是打错了算盘。接了个天仙进来，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平白惹得皇上不快。”她乐得见甄嬛吃瘪。
苏棠看了她一眼，没接这话茬，只淡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只管看好自己的门，守好自己的人便是。”
又坐了一会儿，安陵容和沈眉庄便起身告辞。
送走她们，苏棠独自在殿内踱步。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声音清脆又带着凉意。桂花香气被雨水一激，反而透出几分清冷。
玉娆的抗拒，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正在慢慢扩散。皇帝的不悦，甄嬛的焦虑，六宫的观望……这一切，都让原本就微妙的后宫局势，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而她手中掌握的，关于甄嬛的那些零星、模糊的线索，此刻更像是一把双刃剑。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风暴可能来临的时候。
她走到窗前，看着雨丝如织，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这紫禁城，永远不缺戏看。只是不知道下一场，会是谁的主场。
“山雨欲来啊……”她低声自语，伸手关紧了窗户，将那渐密的雨声和寒意，都隔绝在外。殿内，只余下沉寂，和那萦绕不散的、冷冽的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