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晚秋将那份沉甸甸的计划书仔细地装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又检查了一遍冬冬的衣着是否暖和,这才深吸一口气,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出了家门。家属院里已有早起的人家升起了炊烟,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稀饭混合的气息。她先是将冬冬送到了马桂兰家,马桂兰爽快地接过孩子,压低声音鼓励道:“放心去,晚秋,冬冬交给我!你那计划书指定能成!”
林晚秋感激地笑了笑,心里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她紧了紧围巾,朝着营区后勤部的方向走去。后勤部是一排相对简陋的平房,红砖墙裸露着,墙根处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她按照指示,找到了负责养殖场筹建的综合科办公室。
办公室里生着炉子,比外面暖和不少,但烟雾有些呛人。两个干事正围着炉子烤火聊天,还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干部伏在桌上写着什么。看到林晚秋进来,几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投向她。
“同志,你找谁?”伏案的干部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他是综合科的副科长,姓王。
林晚秋定了定神,走上前,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份用信封装好的计划书,双手递了过去,声音清晰却难免带着一丝紧张:“王科长,您好。我是家属院的林晚秋,这是我写的一份关于养殖场建设的初步设想和建议,想请领导看看。”
“设想和建议?”王科长接过信封,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抽出里面的几页纸,快速扫了一眼标题和开头。旁边那两个烤火的干事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林晚秋同志是吧?”王科长放下计划书,打量着她,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你是军属?以前搞过养殖?”
“没有专门搞过。”林晚秋如实回答,但眼神坦然,“不过我外公祖上是郎中,留下一些手札,里面记载了些家畜喂养和防病的土法子。我自己也喜欢琢磨,结合现在的一些要求,整理了点想法。想着后勤部建养殖场是为了改善大家伙食,是好事,我就冒昧写了这个,看能不能提供点参考。”
她刻意强调了“土法子”和“参考”,姿态放得很低,避免给人好高骛远的印象。
王科长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干事已经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家属搞养殖?还写计划书?这能行吗?别是纸上谈兵吧!”另一人也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王科长瞪了那年轻干事一眼,但脸上也带着几分不信任。他随手翻看着计划书,当看到关于“猪舍布局要背风向阳,排水通风良好”、“尝试选育良种,改善饲料配比”等基础但关键的要点时,神色稍微认真了些。这些道理简单,但能条理清晰地写出来,说明是用心了。
然而,当他翻到“中草药防疫”部分,看到那些列举的草药名称和防治方案时,眉头再次紧紧锁起。
“中草药?给猪用?”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晚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林晚秋同志,你的积极性是好的。但是,养殖是科学,是实打实的技术活,不是靠几个民间偏方就能搞好的。万一用了你的方子,猪出了问题,这个责任谁负?”
这话问得相当直接,几乎堵死了所有回旋的余地。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另外两个干事也看着林晚秋,眼神里混合着好奇和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林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有些冒汗。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着王科长审视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王科长,我明白您的顾虑。这些方子不是我凭空想象的,是祖辈实践记录下来的,很多草药本身也是常见的清热解毒药材,药性温和。我并不是说要直接大规模使用。”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既谦虚又有说服力:“我的想法是,咱们建养殖场,肯定会面临防疫问题。西药兽药价格高,而且有时候供应也紧张。如果能把这些民间有效的土法子,先在少量猪只身上做个小范围试验,验证一下效果和安全性。如果确实有效,不是既能节约成本,又能多一条防疫的路子吗?就算效果不理想,及时停止,损失也可控。”
她没有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方子一定有效,而是提出了“试验”的思路,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同时也点出了“节约成本”这个后勤部门最关心的问题。
王科长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军属的话有几分道理。成本,永远是后勤工作绕不开的坎。而且,她提出的猪舍选址、良种选育等基础建议,也确实在点子上,不像完全的外行。
“况且,”林晚秋见王科长态度有所松动,趁热打铁,补充道,“陈继先院长也了解一些我家传的情况,鼓励我多学习,多实践。如果组织上允许,我愿意在养殖场帮忙,一边学习正规的养殖技术,一边可以负责记录这些试验的情况。”
她再次抬出了陈老,这块金字招牌在军区医院系统内还是很有分量的。果然,王科长听到陈继先的名字,眼神动了动。
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炉子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王科长才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审慎:“林晚秋同志,你的这份……设想,我收到了。想法是好的,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不过,养殖场建设是大事,具体方案还需要后勤部领导研究决定。这样吧,计划书先放在我这里,我们讨论一下。至于你个人参与的问题,等养殖场真正建起来,需要人的时候,再看情况安排。”
这显然不是立刻的允诺,甚至带着推诿和不确定。但至少,他没有直接否定,计划书被留了下来,这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林晚秋知道,这已经是在当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她不能急于求成。
“好的,谢谢王科长,谢谢各位同志。”她微微鞠了一躬,态度依旧谦逊有礼,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后勤部,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额角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汗。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排红砖平房,心里五味杂陈。有被轻视的不甘,有面对质疑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释然和隐隐的期待。
她做到了。她克服了内心的怯懦,主动递出了那份凝聚了她心血和希望的计划书。无论结果如何,她迈出了这艰难而关键的第一步。
回到马桂兰家接冬冬时,马桂兰急切地问:“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林晚秋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疲惫,但眼神清亮:“计划书收下了,说需要研究。”
“收下了就好!收下了就有希望!”马桂兰一拍大腿,替她高兴,“晚秋,你可真行!敢想敢干!”
林晚秋抱着冬冬,走在回家的路上。孩子在她怀里咿咿呀呀,浑然不知母亲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质疑和困难不会少。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困于方寸之地、被动等待的林晚秋了。她有了自己想走的路,并且,已经勇敢地踏出了第一步。这份主动争取带来的力量感,悄然在她心底生根发芽,让她对未来的风雨,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迎战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