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征世界·太阳系·地球
逆熵所属·第二序列医疗中心·特殊看护病房
光线柔和却坚定地驱散了意识的混沌。
卑弥呼的眼睫如同蝶翼般轻微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入目的是一片模糊的纯白,伴随着一种消毒水与某种淡淡花香混合的、属于医院的特有气味。
瞳孔花了点时间才适应了并不算强烈、但对久处黑暗的她来说依旧有些刺目的顶灯光线。她下意识地抬起有些虚软的手臂,用手背遮挡在眼前,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干涩沙哑的呻吟。
“我……”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杂乱无章地闪烁着,需要时间慢慢拼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喃喃自语,眼神逐渐聚焦,看向自己所在的房间。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陈设简洁而先进。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屏幕闪烁着幽蓝的光,数值平稳。
她自己正躺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医疗舱内,柔软的白色被单覆盖到胸口。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根据床边电子日历的显示,她竟然已经在这医疗舱里沉睡了将近两个月。
那两个月的时光,于她而言,是一片空白,却又被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境所填满。
她梦见了小时候。那时天空总是很蓝,阳光温暖而不灼人。
父亲还没有被繁重的研究和日渐沉重的责任压弯脊梁,母亲也还在,会用温柔的声音哼着歌,在院子里种满她叫不出名字的、色彩斑斓的小花。父亲会把她扛在肩头,指着夜空中的星星,讲述那些遥远而浪漫的传说。梦里充满了糖果的甜香、父亲爽朗的笑声、以及母亲怀抱令人安心的温度。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温暖而完整的梦了。
久到她几乎快要忘记那种被毫无保留地爱着的感觉。
然而,梦的结局却总是戛然而止,带着冰冷的现实触感。
父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忙碌,越来越沉默,最终消失在实验室刺目的白光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里。
他走向远方,走向那片他毕生追逐的、代表着未知与真理的“烈阳”……然后,被那过于灼热的光芒彻底吞没,只留下一个决绝而模糊的背影。
温暖的家逐渐变得空旷、冰冷。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最终也消失在某个雨夜……只剩下她一个人。
梦境的余温迅速褪去,现实的冰冷感重新包裹了她。
“对了……爸……老爸!!”
卑弥呼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病床旁。
记忆中,每次她生病或受伤,无论多忙,父亲总会想办法抽时间过来,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用那双充满智慧却总带着疲惫的眼睛看着她,握着她的手。
然而此刻——
床边的椅子空空如也。除了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看来……老爸他又去做研究了……”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不断扩大的、冰冷的不安感。
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迅速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恐惧。那种熟悉的、被留下的孤寂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她努力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时,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从病房外传来。
叩、叩、叩。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
“卑弥呼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是一个冷静而略显清冷的女性声音,有些熟悉。
卑弥呼还没来得及回应,病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爱茵斯坦……老师?”卑弥呼有些意外,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就好,你需要休息。”爱茵斯坦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安慰,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她直接地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卑弥呼的手边。
“这是你的父亲……嘱托我,在你醒来后,务必亲手交给你的。”
爱茵斯坦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他曾经负责的那个最高级别研究所的钥匙。”
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那是他毕生的心血。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希望你能去看一看。”
说完这些,爱茵斯坦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给予卑弥呼消化这一切的空间。
卑弥呼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拿起那个略显沉重的文件袋。袋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实验室里特有的、金属与机油的味道,那是父亲身上常有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把样式古老、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黄铜钥匙,以及一个洁白的、没有任何装饰的信封。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几乎让她窒息。她颤抖着取出信纸,展开。
父亲那熟悉而略显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
【女儿:】
【很抱歉……这可能是老爸最后对你说的话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无论是以何种方式,老爸我……可能就已经离开了。】
仅仅是开篇第一句,就让卑弥呼的呼吸猛地一滞,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无论以何种方式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虽然说这样有些残忍……但……我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并不后悔。我的选择,我的信念,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偏执甚至错误的,但在追寻答案的那一刻,它们于我而言,闪耀过无比纯粹的光芒。只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有一些……不那么重要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女儿……我们或许都是这样追逐理想的人,骨子里带着不肯回头的倔强。我或许选择了错误的道路,踏入了一片无法回头的黑暗……但我绝不会、也从未想过要把自己的意念强加于你。你的未来,应该由你自己选择。】
【女儿……你一直以来都是老爸的骄傲。从你蹒跚学步……到考入加州理工大学……所以……老爸相信你!!相信即使没有我在身边,你也一定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闯出属于你自己的、更加辉煌的未来!!】
【去坚守你的梦想吧!不要被过去的阴影所束缚,不要被现实的残酷所压垮。去把这个世界,变成你所希望看到的那个样子吧……无论那有多么艰难。】
【女儿…老爸很抱歉……不能再陪着你了,不能再看着你成长,不能再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但是,请记住,老爸永远爱你……这份爱,不会因为任何距离或形式的分离而改变。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的比我更好!!!】
【再见……】
【——不称职的父亲,留】
信纸从卑弥呼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洁白的被单上。
她再也无法抑制,双手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回荡。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最后一个亲人,最后一点温暖的牵绊,也彻底消失了。
从此以后,茫茫人海,她真的就要孤身一人,在这冰冷而残酷的世界中独自前行了。
爱茵斯坦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递上纸巾。她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直到卑弥呼的哭声渐渐变为低低的抽噎,才用她那特有的、平静无波的声线,轻声说了一句:
“请节哀。”
这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理性的沉重,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物理定律。
之后几天,卑弥呼在极度的悲伤和麻木中办理了出院手续。
在爱茵斯坦的帮助下,她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逆熵归档或处理,只剩下一些私人物品和存放在那个最高权限研究所里的东西。
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父亲最后离开时的样子,整洁、冰冷、充满了各种她看不懂的精密仪器和闪烁着微光的屏幕。
空气中弥漫着父亲的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而孤寂的味道。
她在一个上了锁的、看起来像是个人纪念品的合金抽屉里,找到了一个被小心保存起来的移动硬盘。
连接上研究所尚未断电的主机,硬盘里没有太多的文件,只有一段标注着【火种】的视频文件,以及一个加密等级极高的文件夹,名称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母——
【m.o.t.h.】(逐火之蛾)
她移动鼠标,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个视频文件。
屏幕亮起,父亲那张略显疲惫却眼神锐利的面孔,出现在了画面中。
他的背景,似乎是这个研究所的深处,一个她从未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视频结束后,卑弥呼久久无法回神。她颤抖着手,尝试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密码正确。
那个名为【m.o.t.h.】的文件夹,缓缓向她敞开了它所承载的、沉重而惊人的秘密……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研究所内部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仿佛那段尘封的岁月,正透过冰冷的数据,向她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一个新的世界,一段被遗忘的征程,正在她面前缓缓揭开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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