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屋内,甜腻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瓦尔特所化的、戴着眼镜的灰色毛球,其内部仿佛有数据流在疯狂冲撞。
金平糖长老的话语像冰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上。
遥远的星空带来的震撼与恐惧,此刻已被近在咫尺的、具体的悲剧彻底压垮。
“难不成?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瓦尔特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再是那位运筹帷幄的逆熵盟主,更像一个因无力而焦虑的普通人。
他抬手用力按着发胀的太阳穴,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充满了挣扎。
让人类放弃历经磨难才守护下来的家园,去茫茫星海中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可能”?以逆熵目前的技术储备,建造几艘承载火种的方舟或许可以做到。
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文明的主体将被无情抛弃,这艘名为“人类”的巨轮将自行解体,只放下几艘微不足道的救生艇。
“这就相当于是一颗种子,被迫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参天大树!”瓦尔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种子也许会发芽,也许在某个遥远的异星也能成长……但其中有多少不确定和未知?那需要多少个万年?我们熟悉的的一切——历史、文化、艺术、情感联结——都将被连根拔起!”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在对抗那个绝望的选项:“甚至更有可能,所谓的‘火种’,根本就不是种子,只不过是大树上的一片树叶!只是人类文明这棵巨树上微不足道的一片!树叶离开了大树就无法生存!人类也绝不能离开社会,离开文明!那不是延续,那是一场缓慢的、文明的安乐死!”
漂浮在一旁的、由薄荷糖变化的灰色小毛球,传递来金平糖长老苍老而疲惫的思维波,它摇了摇“身体”
(思维波模拟出的动作): “年轻的盟主,我只能告诉你……在无尽的星空面前,生存永远是第一要务。有些时候,做一些最坏的准备,是文明延续的必要之恶。尽管我们‘修格丝’一族的信条是‘打不过就跑’,但……我由衷地希望,你们的文明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不要变得和我们一样,永远失去扎根的土壤,只能在回忆和甜腻的伪装中苟延残喘……”
瓦尔特沉默了,长老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但是,长老,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场迫在眉睫的清除战,而不是遥远的逃亡。我想知道的是,具体到眼前,到底该怎么解决那些该死的‘精神植入器’?怎么救回那些被控制的人?”
“这个我知道!”薄荷糖立刻跳了过来,抢着回答,思维波变得急促,“那些植入器绝不可能由‘天上之人’的总部直接控制,距离太远了,信号延迟和衰减无法克服!它们必然有一个区域性的中继指令源——就是那颗伪装成小行星的「斥侯星」!只要打掉它,就能瘫痪掉所有由其控制的植入器的同步信号!根据我们截获并破译的标识,那颗陨石在你们的观测编号里是……426号小行星!”
“原来这东西根本就不是天然存在的!”界隆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愤怒和恍然大悟而嘶哑,“这下全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它的轨道参数如此诡异,速度变化完全不符合常规天体力学!它根本就是一艘伪装的间谍船!”
金平糖长老用手中的甘草拐杖戳了戳巧克力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做出了最后的告别:“人类啊……那么,请你们……加油吧。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维度传送器正在进行最后的充能……你们想知道的,我们都已经告知。很遗憾,我们……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能力,与‘天上之人’为敌。愿宇宙的星辰……偶尔也能庇护你们……”
仿佛是为了印证它的话,一个与进来时一模一样的、稳定旋转的蓝色能量传送门,在三人(二球一星空)面前悄然打开。
门的那头,是地球夜晚熟悉的清冷空气。
传送的落点异常精准,直接出现在了卑弥呼公寓的门口。外界加州夜晚清凉的空气涌入肺中,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界隆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抬手敲了敲门:“乖女儿,老爸回来了……”
没有回应。
门内一片寂静,连平时总能听到的、女儿看科普视频或是轻哼歌谣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
“卑弥呼?”界隆加重了力道,又敲了敲。
十秒过去了……三十秒……一分钟……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瞬间缠绕并勒紧了界隆的心脏。一种极致的恐慌淹没了他。
“不对劲!”瓦尔特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手按在门上,感知力渗透进去,“里面……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让我来。”凯文冰冷的声音响起。他甚至没有做任何准备动作,只是伸出手指,在那扇坚固的合金防盗门上轻轻一划。
一道幽蓝色的细线一闪而过。
下一秒,整扇门板沿着那根细线悄然滑落,被精准地切割下来,放在一边,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三人立刻冲了进去!
“女儿!!”界隆发疯似的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呼喊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客厅里,晚餐的碗筷还凌乱地摆在桌上,那盘恐怖的“黑洞鸡翅”依然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厨房的灯还亮着,水龙头甚至没有关紧,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珠,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一切都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唯独少了那个鲜活的身影。
死一样的寂静吞噬了所有声音,只剩下界隆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客厅、厨房、她的卧室……全都空无一人,一切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她那本写满了观测计划的蓝色笔记本还摊开在书桌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死一样的寂静在回答他。
最终,是瓦尔特在一间平时闲置的客房角落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卑弥呼。
她蜷缩在地毯上,赤红色的长发散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就像只是睡着了,但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毫无生气的沉睡。
瓦尔特蹲下身,指尖泛起微弱的崩坏能光晕,快速扫描了她的生命体征和脑波活动。几秒钟后,他抬起头,面色前所未有的冰冷,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寒霜密布,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
“天上之人!!!”
……
逆熵盐湖基地,最深处的核心医疗室。
这里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一个高科技实验室。
无数精密的仪器环绕着一张悬浮病床,冰冷的管线连接在卑弥呼的手臂、额头和胸口,屏幕上跳跃着复杂的生命体征数据和脑波图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能量液的特殊气味。
卑弥呼安静地躺在病床中央,被柔和的能量场托举着,像一个被施了恶咒的睡美人。
医疗室外的走廊,气氛更加压抑。
只有界隆和瓦尔特两个人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
凯文在确认情况后,已第一时间赶往发射基地,开始组织对“426号斥侯星”的反击计划。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高效的动员令。
界隆彻底垮了。他颓废地佝偻着背,双手深深插入原本梳理整齐、此刻却凌乱不堪的头发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漏出来,点点泪珠砸在光洁的金属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都怪我…都怪我!!”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如果不是我鬼迷心窍…非要搞那个什么该死的星际航行计划!不去接触‘修格丝’…我女儿也不会…也不会被盯上!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瓦尔特看着眼前彻底崩溃的男人,没有出言责备。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放空,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很久以前,想起了那个创造了他、给予他生命和名字的“父亲”
或许他们追求的方向截然不同,但那份深沉的、愿意为后代付出一切的情感内核,却是相通的。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界隆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界隆博士……冷静一点。这件事情,就算没有你的计划,‘天上之人’的入侵也迟早会发生。它们的到来,是因为地球有它们渴望的东西,而不是因为某个人。我们现在能做的,自责和后悔都毫无意义,唯有想办法解决问题,保护好我们身边还来得及保护的人……”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合金气密门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向内滑开。
两名穿着全封闭式防护服、戴着厚重面罩的医护人员推着仪器车率先走出,他们对着瓦尔特微微摇头,示意家属暂时不要靠近。
紧接着,特斯拉博士和爱茵斯坦博士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特斯拉一把扯下口罩,火红色的双马尾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脸上沾着机油和汗渍,眼神却异常专注。爱茵斯坦则推了推她标志性的眼镜,蓝色短发下的表情冷静依旧,但紧抿的嘴唇透露着事情的严峻。
“盟主……”特斯拉率先开口,声音沙哑,“现在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她顿了顿,看向瞬间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界隆:“好消息是,我们之前基于解析那枚捕获的植入器而紧急研发的‘神经阻断药物’起效了!它大幅减缓了植入器对她大脑皮层的同化侵蚀速度。卑弥呼现在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急性期,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住了!”
界隆刚要松一口气,爱茵斯坦冷静的声音接上,像一盆冰水浇下: “但坏消息是,同化过程虽然减慢,却并未停止。植入器依旧在缓慢地、不可逆地覆盖和改写她的原始意识。根据我们建立的模型计算,最多……只剩下48小时。48小时后,即便她的身体依旧活着,卑弥呼这个个体的意识,也将彻底消失。”
“四十八……小时?”界隆喃喃道,刚刚亮起一点光的眼睛瞬间又灰暗下去,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要瘫倒在地,“不可能!绝对还有别的办法!对吗?!求求你们!再想想办法!”
特斯拉看着他那副样子,用力点了点头,语气斩钉截铁:“办法确实还有!”
她快速操作手腕上的微型终端,调出一组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信号流图谱:“我们用了一种理论上才存在的‘特定量子逆联接方法’,成功拦截并锁定了那个控制信号的源头!虽然信号采用了多重非对称加密,其复杂程度远超我们目前的算力极限,但来源坐标确认无疑——就是那颗426号小行星!”
爱茵斯坦接口道,她的语气如同在进行一场学术报告,却内容却惊心动魄:“结合‘修格丝’提供的情报,基本可以断定,这颗‘斥侯星’就是所有精神植入器的区域性指令发射塔。摧毁它,是解除控制的根本方法。”
她话锋一转,看向了瓦尔特:“但是,问题在于距离和速度。目标目前在距离地球约150个天文单位以外的深空,并且正以超过75马赫的惊人速度移动。即使立刻发射我们目前最先进的、装备了真空零点能引擎的星际导弹,算上加速、轨道修正、末端拦截的时间……整个流程至少需要72小时。”
冰冷的数字,宣判了时间的死刑。
“所以……”特斯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瓦尔特和界隆,最终定格在走廊尽头全息屏幕上正在实时更新的、由凯文主导的基地动员画面。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工程师特有的、面对难题时的兴奋与决绝: “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赌我们的密码学家和量子计算团队,能不能在48小时内,创造奇迹,破解那个天顶星科技的加密信号,从软件层面解除控制!”
“二:”
她伸出手指,直指屏幕上那正在发射架上进行最后检查的、流线型的空天战机,以及站在其旁边那个白发飞舞的身影。
“采用一种更加危险、更加直接的方法!”
“上去!然后亲手炸了那颗该死的石头!”